□王宏兴
1975年,24岁的母亲已经有两个孩子,我的大哥4岁、二哥2岁。两间泥土房,四口之家,年轻的父母对生活满怀热切的希望。那个时代的贫乏生活,家家相似。母亲要强,她想使生活有更好的样子,生产队分配到户的活计她一点不少做,挣足工分,再额外算计来钱的道儿。姥姥支援鸡雏鸭雏,母亲精心侍弄着,下蛋攒起来,不光孩子有的吃,富余的还能卖到供销社,换回一点零用钱。
县基建科在村子北头公路边上,利用漫岗的取土便利,建了制砖厂。因为能挣现钱,四近农人都争着进厂干活。砖厂择优录用,委托大队把关,只有品德优、身体好、干活实,大队才给出具介绍信,凭信才能在厂里谋到一份活计。
母亲请求进厂,老支书觉得父亲在卫生所上班,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牵扯着,不赞同母亲想法。母亲谎称已得父亲支持,孩子已安排妥帖,老支书便不忍再拂母亲的执意,批她成为砖厂的一名运坯工。
运坯的工具是一辆木板车。母亲劳作时,双手攥持车把,倾身紧拉,背带便在肩头勒出一道红印子。车载砖坯4板计48块,从制坯车间到晾晒场100多米,过坡一道,一天拉足50车,工钱1块7毛5,大队扣下公积金2毛,净到手1块5毛5。
为这一块五毛五,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来做饭。吃完早晨的,带出中午的,再喂鸡喂鸭,屋里屋外收拾利索,最后把两个孩子送到奶奶家。七点进厂干活,午休一小时,晚五点下工。倘若上级对生产指标加了码,厂子就连轴转。不过,工人自愿报名打夜班,晚六点上工,工作到午夜十一点,工钱1块,大队不再扣,都给个人。母亲凭着年轻体健,一遇夜班机会就把家整个甩给父亲,挣那纯纯的1块钱去了。
父亲始终不同意母亲的做法,觉得自己是村医,挣的工分比一般劳力多,哪里用得着她撇下家,撇下两个幼子不管去挣那份苦力钱。好脾性的父亲心生怨言,就用“无为”表达抗议。下了白班的母亲以为进家就能吃上一口热饭再去赶夜班,一看锅寒灶冷,只好急忙忙料理完满院嘶鸣待食的牲禽,自己干嚼两个凉馒头完事。
为自己的固执,母亲现在都后悔,想起就说:我呀那时太年轻,对孩子太不上心啦,把小哥俩往他奶奶那里一扔就不管了,可老太太也要照看自家一摊子事,哪能管得过来呀。一次小二(二哥洪亮)自个儿溜到当街上要回家,不料马倌正驱马进村,十多匹大马小马冲撞过来,孩子浑然不觉危险迫近,恰好郑大婶路过,看到这一幕吓得不行,飞奔过去把孩子扯到道边,躲过一劫。
有惊无险,真是大造化。母亲不敢把这桩事告诉父亲,既怕再出意外,又放不下那个稳拿的进项。思来想去,回了娘家,把孩子托付给我盛年的姥姥和待嫁的二姨。这回母亲干得更来劲了。
干足了月,工资发下来,母亲到供销社给奶奶扯了一块蓝布料做小褂。又买了小布鞋,给俩孩子送去。进了屋,母亲乐呵呵地伸手抱孩子,试穿新鞋,不料大孩怯怯怔怔不知叫妈,小二更是如撞生人,哭嚷着躲扑到二姨怀里。见此情景,母亲好不伤感,忍不住大放悲声。口硬心软的姥爷在一旁斥责:日子过不下去了咋的,怎么就非得挣那个钱?知女莫过母,姥姥看透母亲心思,就劝慰她接着干下去,孩子搁这儿保管一百个放心。母亲就继续透支体力,拼着年轻的身命。
又一个夜班,这回父亲自告奋勇去替换母亲。次日,当了一晚运坯工的父亲下班后径直去了姥家,自行车的前梁坐一个,后座载一个,把俩孩子领了回来。
还用父亲怎么劝说呢,孩子就拴住了母亲的腿脚。刚毅的母亲便不再执持己见,从砖厂退了出来。母亲的小本上记着明账呢:工时52天,去掉花销,攒下63块钱。母亲用这钱买回一头半大的克朗猪(小公猪阉后),喂养一年长到300多斤卖了150块钱。照母亲心思,父亲托人要到一张票证,在县百货站买回一台上海产的燕牌缝纫机,从此,家中就有了第二宗大件儿。
这台缝纫机在母亲的手拨脚踏下,缝新衫,补旧裤,砸鞋帮,制家纺,“哒哒哒、哒哒哒”日夜不分地响动着。在我们兄妹五人听来,这声响是年轻的母亲和后来不再年轻的母亲,在我们七口之家一直倾心弹奏的世间最美的乐音。
2009年父母从农村迁往绥化城里,未舍这台缝纫机,装车带了来。摆在屋内,缄默无声。何用之有呢?
当是“纪念”——对苦尽甘来的生活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