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秋之到处,万物凋零乎?非也,秋很深了,我回老家,田间有些肃杀,山上仍是青苍,那绿或不那么绿油油,那绿仍那么绿幽幽。秋之夜,月照秋林,黛色如许。有成语曰,远山如黛,错了,近山才如黛,越近的山,越是一团黛绿,越远的山,颜色越淡,淡至于娥眉一扫。近山如黛,远山如眉。
秋色杀不了樟树株树,秋色更杀不了桂花树。我家种了两棵桂花树,一棵是丹桂,一棵是金桂。辣椒还在霸蛮开花,花没夏日张扬了,攒着劲开,是眼珠子大;南瓜藤爬满墙头,荷叶大的叶片缩缩缩,缩成巴掌大,灰色了,火烧了的纸片一样;与桂花树对立站着的木槿树,秋色满枝头,干瘪瘪的小棍棍,上面挂着几片枯叶,树尖尖上,木槿花不服秋气,三四朵花耸于枝,也快顶不住了,过些天,会认怂。
桂花树呢,枝不改容,叶不改色,远远望,黛绿成一团,直立秋风;坐桂花树下,翠绿成一伞,遮挡秋气。也许,秋之桂叶,没了春夏之水灵,秋之桂叶,却有了秋冬之坚硬,秋风与秋气,不是把桂叶吹老了,而是把桂叶吹硬了,我用拇指甲去针刺桂叶,桂叶没事,倒是我指甲软了,桂叶是革质的,挺牛皮呢,足可抵御秋气,也足可抵御猎猎冬风。
人种桂树,桂树翼人,桂花树也许可以自顾自参天长,桂花树善解人意,开枝散叶遮地生。桂花树长到两人高处,主干高举,枝干斜逸,四周均匀开枝,每一条枝干都是一个美学的架构,枝干上每一片叶也都是文学的赋体,枝疏疏长,叶密密生;枝叶之生,都按照美学规矩,主干负责耸天,次干负责荫地,次干比主干矮两分,次次干比次干又矮两分,枝干们次第而降,披挂而下,这就形成了天然绿伞的美学结构。一棵桂花树,就是一把天制的大伞,大伞之下,可以摆椅子,躺平其下,人闲桂花落,落满鼻周围,围着心脾绕,绕在梦里飞;自然,也可以桂花树下,摆一桌两桌,吃农家菜,喝糯米酒;酒足饭饱,或下个棋,或读本书,或打回牌,或么子都不做,依然做梦去。
桂花树秋色中给人撑伞,是一把打开的大伞,她与松树是不太一样的,松树春夏秋冬,四季皆绿,其绿不撑伞,雨日与晴日,都是把伞收拢着;竹子也是,竹子一身绿,根枝带绿上天,不往四周撒;往四周撒的,还有樟树,樟树树上长树,枝上长枝,一棵树散开来,大的有一栋楼堂大,小的有一间客厅大,给乡亲遮风挡雨,歇息娱乐。
樟树到秋,也不服秋风,绿成一片,绿成一团,只是有些收敛心气,不敢开花;桂花树不信秋风冷冽,其色苍绿,绿鬓婆娑,其容清明,天高日晶,胆气壮者,秋气里百花皆杀,桂花树逆秋气而起,迎秋风而开。我家金桂,比较谦逊,粉黄色小花开在翠绿的叶下,偶尔,可以看到一簇小花,抻出树叶,金花一串,有如金链;更多的,是隐在绿叶丛里,不露脸,搬把藤椅坐阳台上,俯视桂花树,只见浓绿一团,如倒了一瓶立体的绿颜料。若非桂花香气馥郁,扑鼻而来,你不知道桂花树在秋风里怒放。
丹桂与金桂,心性不一样,丹桂不隐不藏,我花开了,你秋敢怎么样呢?秋风秋气奈何不了丹桂,丹桂一串串粉红都抻出头来,不要革质的绿叶保护,兀自绽放,我们看到的是,一串串粉红,举于一片片翠绿,一树繁花,满眼惊艳,忍看梧桐成秋鬼,怒向秋风觅春芳。成千上万的丹桂花,从叶片间举起来,给我的感觉,那真是一个怒字,怒,是怼秋风不?丹桂在秋风中怒放着。桂花都小,小至米大,一朵花是一粒米,桂花小,桂花众,一粒粒米大的桂花,在绿叶之腋生出来,不用腋叶,她们在一根小枝上,簇簇生,环环生,生就一串花葫芦,众多花枝,生满花串串,阵势壮烈,气势壮丽。小是美的,小而众是壮美的。
与堂客行走秋风山脚,看到了很多小草小蔓,都在秋风里开花,有一种什么草,开着一朵朵蓝色小花,天蓝色,蓝得纯净可爱;有一种小灌木,开着白色的花,棉花白,白得叫人心疼;更有一种蔓草,也叫不出名字,一蓬蓬草挨挨挤挤生长,生得一人高,在高处,开出一串白花来,白花不开苞,都敛着花蕊,不让秋杀,一蓬草百十串花,竟也很雄壮。我发现的是,秋日之花,都没春天的花开得大,多半是微细微细的,春暖花开,花无顾忌,肆意盛开,秋寒花开,花取守势,抱团取暖。堂客别有发现,她说,春花偏艳,秋花偏香,艳者,花之表,香者,花之里。春花重外,秋花重里。
放诸桂花,还真如是,家种一棵树,满院桂花香;村种一棵树,满村桂花香;桂花花小,小到一粒米大,桂花香浓,浓至一瓶酒酿。秋日回老家,翻过那个小山坳,眼见我院我家,鼻比眼先到家,先闻桂花香。居乡村,秋风着实在吹,吹得人不稳,然则,桂花着实开,开得心花怒发。秋风固萧瑟,万物不肃杀,桂花树便抗秋风而具春气,不用悲秋,可以继续好好活着,打油一首:莫谓秋风杀,桂树正开花。岁月仍没尽,可待舂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