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语
秋天的午后,一列充满想象的火车把我带到了这座城市,在这条叫安红的街上看到了这棵榆树。它高大,却不俊秀,粗壮的树干已经有些倾斜了,不再茂盛的枝叶下,一位老人在背靠大树安静地睡着。枝叶间斑驳的阳光洒落在老人身上,犹如一盘棋,每个棋子都泛着经年的旧意。听见有人来了,老人才睁开浑浊的眼睛开始打量我。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这棵榆树。秋风过处,窸窸窣窣。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然感觉到它在和我轻声地叙谈,那声音时而温婉时而悲伤,在耳边久久徘徊,挥之不散。这是来自我脑海中的幻听吗?奇怪的是,在我看到这棵榆树的第一眼时,仿佛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它的样貌和声音早已在我的脑海里了,那些柔软而隐约的心绪只是再次被触及而已。
我,有些慌了。
一直坐在树下的老人好像看出了什么,他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出于礼貌,我也微笑地向老人表示了感谢。这时候,老人缓慢地从一个旧军用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壶,然后用保温壶的壶盖当杯子,倒了杯菊花茶喝。我看到,时间的沙粒在老人手上留下了密集的斑点,而他的脸就像是一片沧桑的土地,白天的丰饶与夜晚的馈赠,都在他秘密萎缩的器官里成为了深邃徐缓的梦,上一秒的过往和下一秒的现在互相融合,又彼此抵消着。
这些年,每次路过这棵榆树的身边,我都会看到那位老人安静地坐在树下,有时是微笑着看着过往的行人,有时在闭着眼睛专心晒太阳,偶尔也会和我闲聊几句。
一天傍晚,我下班路过这里,看到老人正在望着榆树出神。老人告诉我,这棵榆树原本生长在他家的院子里,是祖辈闯关东时候带来的种子,转眼已经有上百年了。他说,枝叶茂盛的夏天,他们一家人经常聚在这棵榆树下,父亲和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干着手里的活儿,偶尔也会停下来,看着孩子们在树下跑来跑去,院子里充满了笑声。那时候的榆树就已经很粗壮了,到了秋天,院子里落满了树叶,踩上去软软的,他甚至担心过,如果每个秋天的叶子都这样铺在院子里,不打扫不腐烂,有一天会不会淹没了整个院子和院子里的家?
他说,那时候他们家就是一棵大树,父亲是坚实的树干,他们兄弟几个就是那些伸展着奔向天空的枝枝叶叶,在天空中用力地找寻着什么,哪怕是找到了一滴雨水或一缕阳光,都会兴奋地大喊着告诉父亲。父亲每次都是微笑地看着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
他说,多年以后,父亲变成了越走越远的树根,而他也成了父亲,成了新的大树,他们的院子连同周围的许多院子却随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街道,街道两旁是崭新的楼房和陌生的店铺,还有一棵棵攒足了劲儿准备茁壮成长的杨树。还好,这棵榆树还在,只是从院子里来到了街上。来到街上的榆树,看着每一个搬来这里的人,或者从这里经过的人,都是微笑着的。他说,他知道榆树喜欢这样的街道,喜欢它这样华丽的变身,喜欢它变身后一切都快起来的样子。他说,他也喜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每次经过榆树的身边,都会抚摸一下树干,仰起头看一下它的枝叶,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坐在树下的那位老人。
“树叶如旧电话簿上撕下的纸页”,特朗斯特罗姆的这句诗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时,我正茫然地走在街头,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飘落。在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缓慢地走着,同样是被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同样是磨得发亮的竹子做成的拐杖。我惊喜地大喊了几声,那个背影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想法,拐过前面的街角,消失不见了。我赶紧追了过去,近了,更近了,猛然回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目光冰冷得如同石头一般。
我失望极了,木然地跟着一群刚刚放学的中学生走着,让自己淹没其中,他们快我就快,他们慢我就慢,他们拐弯我也拐弯,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安红街,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榆树。只是,树下依然没有老人的身影。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人依然坐在榆树下,他的旁边有一群快乐的孩子,正在围着大树不停地跑着。老人慈祥地看着孩子们,不时地叮嘱他们不要跑得太快,小心摔倒。我走过去,刚要询问老人这些天去了哪里,他却消失了,孩子们也消失了。我焦急地四处张望,仍不见他们的踪影,索性大声地喊起来。这时候,有一个声音自远处隐约地传来——每棵树都是时间的老人,每个老人都是时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