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兵。
1950年合影。前排左起:王宏木、吕连荣、奚占元;后排左起:刘振国、屈云峰、关守中、靳蕾。
1948年,宣传队在二克山。
□关守中
1945年深秋东北光复。
八路军先头部队日夜兼程飞速抵达松花江北岸。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队伍,裹腿打到膝盖以上,肩膀上挎着干粮袋,见到老百姓开口就叫“老乡”,不笑不说话。部队宣传员站在街头,教唱革命歌曲,我学会的第一首歌是《八路好》。
这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刚满13岁,就报名参军。招兵的干部问:“小家伙,你比大盖枪高不多点儿,你能干啥?”我回答:“我能给伙房砍柴,会写标语,还会吹号。”司号员把军号递给我,我吹了新学的“集合号”,司号员说我吹得真不赖。于是批准入伍,当即发给一顶狗皮帽子,一套二尺半的棉军装。
当上文工队员
数九隆冬,省军区女干部李薇到明水县选文工队员,把我给挑上了。临走前,妈妈给我煮了一碗面条,里边还卧了一个鸡蛋。那时候,俺家逢年遇节才吃一顿细粮。全家人看着我吃,年纪最小的妹妹馋得直咽吐沫。我不爱哭,可是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进饭碗里……
我坐着胶皮轮子马车,走了三天来到黑龙江省城北安,放下行李就请假上火车站去看火车。第一次见到火车!这个喷云吐雾的庞然大物,令我惊叹不已!
1946年早春,北满有了第一支革命文艺队伍——东北民主联军黑龙江军区文工队。队长关鹤童,来自延安鲁艺,指导员李薇,来自延安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队员有贺高洁、孙殿英、高枫、刘敏、孙世学、关守中等二十多人。我们演出过《兄妹开荒》《保卫解放区》,我在《瞎子算命》中扮演领道的小孩。这些小节目只是在军营或街头演出,没有进过剧场。
我离家之后,我娘很不放心。无论是死冷寒天,还是烈日当头,每当部队从街道上通过,妈妈都跑出来,挨着个看那些战士。邻居说,关大娘,你傻看啥呀?你儿子不是在北安吗?我娘说,当兵的总换防,这里边儿万一要是有他呢?其实,我在部队根本顾不上想家。那时候,松花江以南的大小城市(包括哈尔滨)全都是国民党的地盘。
我们在依安县北兴区搞土改时,一天半夜,邻村的贺大爷,跌跌撞撞跑到我们住的偏厦子,腿肚子上鲜血直流,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胡子来啦!胡子来啦!”
我们立刻跑进刘家窑的院套,分头进入四面墙角的炮台。不大功夫,土匪马队几十号人挥舞刀枪杀进村来!
我们每人都配备步枪,警卫班还有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土匪们撞不开大门,架起梯子要上墙。队长下令开火,投掷手榴弹。院里院外杀声一片,流弹纷飞!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眼前直冒金星,接连向土匪开枪。队长指挥有方,我们临危不乱,提前进入炮台,居高临下,弹药充足,轻机关枪喷吐火舌,把气焰嚣张的土匪队伍打得人仰马翻,狼狈溃逃!事后总结,如果贺大爷不来报信,刘家窑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显示才华的阵地
1946年3月9日,抗日英雄李兆麟将军在哈尔滨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北安军民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在省军区队伍的前头,战士们高举着白布横幅,上写“誓复血仇”四个斗大的红字。军区政治部主任林一心问道:这四个字是谁写的?队长关鹤童指着我说:就是这个小家伙。
我以为林主任会表扬我,结果他说:小鬼,不许翘尾巴!
1947年夏,军区文工队与兆麟文工团合并,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西满军分区政治部宣传队。队长裴华,来自东北军政大学文工团,该团的前身是延安抗大文工团,人才济济,团里有苏里、武兆堤、葛炎、巩志伟等著名艺术家。他们每次演出,我们必看,然后就把剧目照搬过来。我们演的第一部大戏是《血泪仇》,第二部歌剧是《为谁打天下》,我演剧中被地主杀害的小猪倌喜生子。
入秋之后,队部把散在各班的少年兵集中起来,编为第七班,又名儿童班。我和靳蕾担任正副班长。
说起墙报,它是我们班全体显示才华的阵地,每天都有新作上墙。副班长靳蕾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句:月亮挂在电线杆子上……有一篇作文的标题令人难忘:啊,多么美丽的外头!奚占元要当中国的普希金,结果仅仅学到了普希金的发式。那时,有些人建议:把这帮小嘎子打发回家算了!队长裴华非但不把我们赶走,反而从思想、工作到生活对我们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不厌其烦,把儿童班办成了训练班。他每天审阅我们的日记,逐字批改。
我们也很争气,每天都利用午休时间,偷偷拿着成人演员同志的乐器在树荫下练习演奏。两年光景,我们陆续加入乐队,为歌剧伴奏。儿童班全体成员按照上级要求,努力做到“一专、三会、八能”,包括演戏、唱歌、跳舞、拉琴、吹奏乐、写美术字标语、编写快板、抢救伤病员等等。
生命中的华彩乐章
1948年9月,辽沈战役打响。我们宣传队奉命跟随主力部队,做战地宣传,并为野战部队演出。记得在梅河口,我们搭起露天舞台,为刚刚从战场下来的指战员演出大型歌剧《钢骨铁筋》,我在剧中饰演通讯员小刘。
演出刚刚结束,舞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指战员们围拢在一起。一名大个子战士边哭边说:连长啊,我坦白。看戏之前,我把枪支弹药留在营房,挎包里装满了馒头,预备在看戏过程中溜号,逃跑回家。可是我看了几场戏就迈不动步了。台上的小刘岁数那么小,被敌人俘虏后宁死不屈,被敌人枪杀了!可是我,挺大的个子,却贪生怕死,想当逃兵,真是丢人现眼!连长啊,我把馒头交出来,你就狠狠地处分我吧!
连长说:“我不处分你,明天打鞍山,我希望你杀敌立功,为小刘报仇!”战士们一齐呼喊:“杀敌立功,为小刘报仇!”我第一次感受到,剧中少年兵的牺牲,竟会引起这么强烈的效应!
1948年10月29日,东北野战军乘胜东进,解放了沈阳的外围据点新民、抚顺、辽阳、鞍山、海城。11月2日沈阳解放,13万守军全部被歼。
我们乘坐军用货车进入沈阳。因为每节车厢都塞满了战利品,我们只好登上了火车头,坐在装煤的露天车厢里。一路上,我们尽管蒙头盖脸,但是风卷煤灰,无孔不入。下车时互相观望,每个人都变成了黑脸包公。
此刻,站台上聚集着一群被缴械的国民党军官,他们穿着美式制服,以傲慢的眼神,检阅着我们这支棉裤露膝、个个满面漆黑的队伍。这时,三班长尹祥,乘坐一辆军用卡车进入站台,他把我们的铜管乐器运来了。
这些崭新的乐器原先属于国民党新一军的军乐队,每件乐器上都凿着Paris(巴黎)字样。我们和几个野战军的乐队一起,担当入城大军的先导。
我们这些小兵,在乐声中迈开大步朝前走,渐渐长成了大人。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七十多年过去了!回想少年文艺兵那段生活,我们懂得了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体会到生命的真谛。那一段经历,是我们生命中的华彩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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