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王宏兴

学校到家十里地,有五里柏油路,之后拐到泥土道上,穿行一段道旁林带里的小径,再走过一片宽阔的草甸,就是村子了。草甸上长的是碱草,细密似绒,平矮如毯,一簇羊群、几匹牛马分布远近各处。放牧人甩出的爽脆的鞭哨不时响起。草甸尽头,斜晖映照下的村庄升腾着袅袅炊烟。急步至此,两个结伴的少年才能松一口气,脚步便放慢下来。得了安闲才开口对话。一个央求另一个,唱首歌吧,也好解解乏、顶顶饿。随后,一曲悠扬而清亮的歌便在宽旷的草地上飘荡开来:“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这一对少年,就是我和我的伙伴曲凤海。

1975年,当赤脚医生的父亲,到新组建的沿河大队任卫生所长。六年后父母在村里盖起四间砖土混合的大瓦房,举家搬迁过来。从此,这个通肯河畔素朴祥和的村庄,这座红瓦黄墙光鲜亮丽的房舍,和牲禽成群烟火升腾的院落,就成为永驻我心底、永牵我心肠的故乡具象。那一年,我不满四岁。我家西院就是凤海家。我俩同龄,他生日略大我,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很自然就玩到了一起。

村子中央的路旁长有一棵上百年树龄的大榆树,四近的乡人称其大孤树。树上树下是孩子的乐园,我俩也是常客。到了饭时不管我俩谁的母亲一声吆喝,一个往家跑另一个就跟了回来。

村子东北角有一座隆起的沙丘,砖厂挖沙子制坯,村里人取沙子垫道铺院,渐成一座偌大的沙坑。坑底积存雨水,就成了村娃的天然浴场。孩子们分伙打水仗,我俩总是同盟。他个子矮,敦敦实实,威猛善战,我就很少吃亏。从水坑里出来,浑身湿漉漉的,都光着身子排成队,绕着坑岸跑圈晒日头,嗓门亮堂的凤海在前领头喊:“跑一跑,颠一颠,上面下面一起干……”

当大家伙散去,我俩总是借故留下。因为凤海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沙坑里埋着宝贝呢,老杨家拾得一个银碗,老崔家挖得一副马镫,老刘家捡过一对刻着交叉箭头的四两重的银镯子。若干年后我曾问访村中拾物者,又征询地方史志专家韩鹏宇先生,才知道这里早在金代就有人类活动,所拾文物应是金代贵族的陪葬品。孩童的我俩持守着“一人得宝二人共有”的旦旦誓约,寻寻觅觅,翻翻找找,结果连一个铜钱也没有收获。幸好在沙坑崖壁洞穴里发现了一只孵蛋的漂亮的翠鸟,这份意外的喜悦冲抵了苦心寻宝而不得的失落。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小学到初中,我俩一直同班。他成绩不如我好,就比我更用功更发奋。上初二时,他一度萌生辍学的念头,背地里向我吐露因家中境况而产生的种种忧苦和烦恼。我鼓励他开导他,我俩击掌共立目标,发愿考出农村。在房后的杨树林里我俩一起背题,互相考问。在屋内复习碰到疑难时,他就隔着一截土墙头喊我出来共同解析。到了初三他更刻苦了。一团漆黑的乡村深夜,常常只有我们两户房舍的灯光在亮着,而他家总是比我家亮到更晚。报考志愿时,他说自己读书没潜力,只会用蛮劲,能考上中师就顶好不过了。我最初报的县城高中,后来考虑家里已有两个上大学的哥哥,身下还有妹妹追着撵着,就改报了费用低、早就业的中师学校。他为我惋惜,劝勉我不要气馁,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亮。

1993年的中考,我俩包揽了分配到乡的两个中师名额。立在炽热的阳光下,隔着土墙头,我俩会心地击掌一笑,欢情和喜悦便在两个农家小院荡溢开来。

在肇东师范学校,他在四班,我在五班。他进学生会当舍务部干部,管理寝室风风火火的,有一股子冲劲。毕业后,他如愿回乡做了一名教师;我则几经辗转,从乡村进县城,再转迁市里,但我们的联络从未中断。每年他都把南屯的豆腐、北村的粉条、自家的鸡蛋,通过客车捎给我,让我得以不淡忘老家的味道。他搞养殖,我在市里联系畜牧部门,让他来学习讨教。最近我照着专家指导,弄到一桶生物菌液给他捎去,用来清理猪舍,既除味,更防病。我们就这样发自内心地记挂着彼此。

作为一名小学老师,他以德育人,踏实肯干,爱生如子,深得敬重。早立业早当家的他笃信勤劳创造美好,教学之余还耕田种地,养鸡育猪,起早贪晚地干,不比一个像样农民的活计少。他心境平和,自立自强,凡事不求人,从不动歪心思,坚定地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生活,小日子便在铢积寸累中光鲜起来。虽够不上富贵优渥,但三口之家,妻贤子慧,居食无忧,也过得恬淡安然,幸福充实。

他是孝子,侍奉双亲竭尽孝诚,令远近乡亲赞誉有加。

凤海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在物欲横流又浮华焦躁的今天,他的平凡却如金子般闪耀着熠熠光彩。为此,我一直心生敬佩,更让我从中深得关于生活、关于幸福和关于做人的诸多启悟。

父母从农村搬离后的十余年来,凤海家就是我回乡的落脚点。一踏进被他们夫妻侍弄得干净利落、花影重重的农家小院,我即心生无限欢喜,看啥都亲。见了我来,他爱人总是忙不迭地掂量出几碟小菜,供我俩开怀对饮,畅叙言欢。微醺之时,凤海抄起笛子、二胡,吹拉起来。不管演出多久,不用我说,压台大戏总是那支我最爱的歌调:“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他忘情地唱,我就手脚大伸大张地躺到炕上。醉眼半阖半睁,即刻就有一幅田园诗的画面浮漾面前:薄暮时分的乡野,绮霞流彩,斜阳泼晖,炊烟升腾。一对放学归家的少年,行走在辽阔而平坦的草甸上,忽而止了步,放下身上简陋的书包,相向而立,一个摆手指挥,一个放喉歌唱……

那一声声清亮爽脆的歌音啊,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从芳草地上轻盈起飞,翩翩跹跹,飘飘荡荡,穿越漫长又短促的三十载人生岁月,落到我的耳畔,飘进我的心府。真是美哉,乐哉。

一阵恍惚,我便彻底沉醉在不尽的怅惘和深切的快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