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叙事的伦理限度

评散文集《我是风筝你是线》

《我是风筝你是线》/巍然/北京出版社/2023年2月

□赵韡

春日最是读书时。近日在书店选书,无意中发现一本由北京出版社新出的《我是风筝你是线》,初看书名应该是反映亲情关系的内容,信手翻阅了一下,果然如我的猜想,且有些放不下了。

这部书属于乡土作品,作者巍然出生于苏北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袁庄。他想通过自己的笔触还原逝去的生活,致敬乡村。在我看来,乡土的灵魂在于人,离开了人的书写,哪还有什么乡情可言,该书超过一半的篇幅写了“亲人”“邻人”“艺人”等,正是解读乡情密码的钥匙。

赋予亲人的笔墨中,写祖母和母亲的最多,分量也最重。由此可以推断,这两位女性对巍然的影响最深。细读文本,果不其然,祖母教诲的“谦让”、母亲身体力行的“方正”,都是滋养作者生命的精神乳汁。《祖母的冬衣》《奶奶的嘱咐》《奶奶的“金莲”》《奶奶的晚年》《祭祖母文》《告慰天堂的奶奶》,这些文章风格不一,但精神意脉高度统一,像一幅长长的手卷,为我们勾勒出一位农村小脚老太太质朴方正的一生。祖母是地道的庄稼人,不识字,连个名字都没有。她的生活只有日复一日繁重的劳作,没有诗,远方也只出现在戏文和大鼓书里,村子就是祖母全部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她在这里耕种,也在这里繁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沟一壑,甚至土地里的每一寸褶皱。祖母的冬衣就是巍然兄弟们的襁褓,祖母的小脚就是丈量时光的尺子。她们这一辈人,白天干农活,晚上做针线活,用劳动将白天和黑夜缝合在一起。文章中的一个细节描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祖母搂着熟睡的孙子,突然一泡热尿洒在怀里,她既不嗔怪,也不挪动,一脸安详,衣服则纯靠体温暖干。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幸福画面,荡漾出一种风和日丽、万物平常的诗意。

写母亲的有《母亲的手》《母亲的针线包》《一碗鱼汤》《我是母亲放飞的风筝》。从祖母到母亲,反复出现的“袼褙”意象,显然具有了共情的意义,象征着一种精神传承。所谓“袼褙”,系指以旧布片粘贴而成的布壳子,以前纳鞋时使用。母亲和祖母一样,单纯而又丰饶的生命体验,全在不止不歇、念兹在兹的劳作当中。母亲木锉一般的手,布满沟壑,既温暖厚重,又凌厉粗糙,搓得幼年的巍然皮肉疼痛中透着舒服。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所谓惊天动地,不过就是膝下承欢、儿女情长。

在这本书里,还生活着老舅、小姨、表哥、四大爷、老邻居狗旺、三奶奶、启蒙老师以及邮递员老徐,还有作为村庄过客的形形色色的生意人、手艺人、卖艺人。这些人,有的纯真善良,有的耿直暴躁,有的狡黠滑头,有的木讷呆板,但却共同构成了故园的精神图谱。

纵使乡音无改,故乡也已成为熟悉的陌生人。每个人都从故乡走出,但经过时光的淘洗和岁月的梳理,当你回头再看时,好多路已然漫漶不清。

巍然乡村书写的可贵之处,在于较为准确把握住了叙事的伦理限度,既没有歪曲丑化,也没有诗意美化,如薄醉后偶遇一街凉月,刹那间清醒,字里行间浸透着思想的冲撞和现实的焦虑。田野如梦出现在眼前。这个梦,可以春风拂面;也可能是寒风吹彻。作者以一种时或冷峻、时或慵懒、时或絮叨的笔触,还原被经验、秩序以及规则遮蔽的日常,在记忆深处努力探照一个又一个光阴里走散的人,努力发现衰败的枯草之中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绿色。刘亮程说:“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袁庄,动静皆可成诗。诗里千肠百结的思绪以及千头万绪的纷扰,就隐藏在巍然平实畅达的叙述背后,等待着去探寻和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