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固有 学养尤要

□萧林

依我之浅见,在书法史上,父子书家,名气大的,古有二王,今有二吴。二王号称书圣,其事迹功德,早已名垂青史,自不待言。二吴中的吴玉如先生被誉为20世纪二十大书法家之一。吴小如先生虽主要不是以书法名世,但其书艺、书学在书法史上也是不容忽视的。

吴玉如曾寓居哈尔滨17年,后为哈埠著名人士马忠骏之婿,小如就出生在哈尔滨,三岁离开,居家天津。在哈尔滨城史博物馆,展有二吴的墨迹(收入《哈尔滨近现代书法墨迹集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我与二吴虽未谋面,但对其道德文章仰慕已久,每每品读他们的典章与端庄高雅的书作,总有亲切之感。

二吴一贯秉持重读书、重学养、重字外功夫的书学观念。吴玉如论作字有一名言:“天赋固有,学养尤要。”在他看来,作字与作诗、作词,皆须胸中一尘不染,清气盎然。否则,纵有十分功夫,终难超凡脱俗。

这就带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近代以降,许多卓有成就的书法家,反而不愿被人称作书法家。在他们心目中,似乎写字只是余事,是“技”而算不得学问,如仅以书名行世,似有被轻慢之感。如碑派大家陆维钊先生在最负盛名时,一再惋惜地自评:“想不到最后落个书画家的下场”,“如果一开始就要我当书法家,这个就很小很小了,末流了”。二吴也如是。吴玉如书名很盛,但他从不以书家自居,当人夸他的字时,他总是说文人写字,就像是农民闲暇时编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为北大教授的小如更是持书为余事的态度。他以书法为余好,从不自称“书法家”,也不加入各式书法组织。吴小如曾与书协主席启功调侃:“太佩服你了启先生,你把那么多不会写字的人搞到你那里去了。”我真想知道,机敏风趣的启先生,当时是怎样回复小如先生的。

话虽如此,但二吴于书法严正认真的态度,却是始终如一的。二吴都有童子功,又终身临池。小如有云,书法的基本功就两条,一是读帖,二是临帖。二吴于书法自蒙童始,都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吴玉如30岁前,几乎临摹遍了晋、唐、宋、元、明、清每一个名家的书帖。而小如仅1978年至2002年,就临了330本帖,其中同一帖多次临。2002年后,又临130种。

但另一方面,二吴与当今书法艺术职业化的趋势相左,走的是文人书法的路子,更接近传统书道养成方式和古代书家的生存状态。正是这种书道养成方式和生存状态,让吴玉如、吴小如父子的书作与辞翰双绝,为当代书坛之翘楚。我曾读过《吴玉如诗文辑存》和吴小如《古典诗文述略》,体味了二位先生古文、诗词、文学等方面的渊深造诣。2001年,清华大学成立90周年,79岁的吴小如代表北大书贺联:水木清晖,荷馨永播;九旬华诞,棣萼同欢。

当然,我们不必也不能苛求学者一定是书家,更不必也不能奢求书家一定是学问家。但真正在书法史上留名的书家,一定是学问家。以公推的“天下三大行书”《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为例:第一行书《兰亭序》被选入《古文观止》,个中名句,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不知老之将至等流传千古。第二行书《祭侄文稿》作者颜真卿既是大书法家,又是唐代杰出的文学家。《寒食帖》的作者苏东坡更是精通辞章的大文豪。看他们的书法,传统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藏有吴玉如戊午年书李白诗《山中问答》手卷,内有多位名家题跋,其中原藏家请吴玉如弟子,红学名家王湜华先生两次题跋。跋中记叙了戊子年正月携此卷去蓝旗营拜访小如,请题引首的故事。

我还从朋友那里交换来一件吴小如书范仲淹句横批:“宠辱俱忘”。书作秉承晋唐之风,天真纯净。朋友讲与小如忘年交的往事,也令我感慨不已。

我还有一件吴小如的文章手稿。那是小如《诗词札丛二篇》其一:《“玉阶生白露”的特定涵义——读李白(玉阶怨)》。虽是硬笔书写,但在中华书局的500字的八开大稿纸上,一字一格,一笔不苟。

恕我妄言,就书法本身而言,父子相较,小如不逮玉如。启功先生曾赞吴玉如书法乃“300年来大手笔,自董其昌后无第二”。就学问而言,小如似乎成就更大一些。学者刘梦溪称赞吴小如是文史大家,对治学工具的掌握,对文史典故的熟悉,让其敬佩无比。也有学者称吴小如是一位能从先秦讲到近代的通才。我注意到,也有书评者认为二吴书风因袭二王,尚少创意。

与当代一些大书家比,二吴的书法在市场上很少见,偶尔释出,也鲜有高价。

其实,一位书家水平的高下,衡量的标准并不是市场或者不仅仅是市场,黄庭坚讲“士可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俗”是什么?玉如和小如先生都认为,凡无意书法审美意趣的提高,有心借书法沽名钓誉而百般做作、以取时好为满足的,都是俗。当下书法界乃至收藏界也愈发在这一点上取得共识。二吴的书法之道乃书法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