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咏叹需用灵魂倾听

□阎逸

“初听是悲伤,再听是沧桑。”

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需要慢听和细听,但要真正听透却绝非易事。当然你可以无数遍地听;可以听了一遍然后终生不再去听;可以泪流满面或面无表情地听;可以带着诸多辛酸往事听。你也可以像小泽征尔那样“跪着去听”,听出“肝肠寸断之感”;你还可以把这支曲子放到1979年严寄洲导演的那部与乐曲同名的阿炳传记电影的视觉语境中去听;甚至你更可以在姜建华、闵惠芬、朱昌耀、于红梅等人所形成的版本性质的演奏文献中去听——听的可能性近乎无限,关键在于,你是用灵魂的耳朵、时间的耳朵,还是用塞满了庸常喧嚣的耳朵去听?

事实上,我最近这几天才听到这版阿炳在1950年夏天的钢丝录音,这也是阿炳生平仅有的六首录音——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风曲》《听松》,琵琶曲《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虽然受当时的录音技术所限,录音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嗞嗞啦啦”的杂音,却无形中为乐曲平添了诸多神韵,比如那首节奏欢快的琵琶曲《大浪淘沙》,听着听着却顿觉满耳皆是荒凉之音,仿佛沙滩上的所有足印瞬间都被抹去,再无痕迹。

而胡琴声却一定是属于夜晚的,比如此刻,夜已深,胡琴声犹在。那胡琴声是怀旧的。想起2000年左右,旅居在无锡,有一天去一个叫做东亭的地方,路过一个很华丽的宅子,朋友说那是阿炳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我至今依稀记得屋顶上那些鱼鳞一样的瓦片,但我已记不清我们是否曾经进去看过,我也记不清我的朋友后来到底混迹于何处,总之,天南地北忽然就联系不上了。也是在无锡,我遇见过很多拉胡琴的人,那个瘦瘦的房东老头就是其中之一,每天晚饭后,沏一杯茶,然后便坐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呜呜咽咽地拉一阵胡琴,没有固定的曲子,每次都是兴之所至,有时凄凄切切,有时缠缠绵绵,我听得最多也能瞬间就辨识出的曲调大概只有阿炳的《二泉映月》这一首。

话回到《二泉映月》,这支曲子最初并无标题,只是阿炳在每天走街串巷时信手拉奏的即兴曲调,他曾把它称作“自来腔”,又有人叫它“依心曲”,后来在录音时,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萌浏教授与阿炳商定并将此曲命名为《二泉映月》。但在音乐家贺绿汀看来,这个风雅的名字,与音乐内容实际上是冲突的。与其说音乐描写了惠山泉映月的风景,不如说是阿炳将自己的痛苦身世和命运融入了音乐和无锡的大自然中,乐曲所蕴含的那种沧桑感孤绝而致命。然而,现在的演奏家在演奏此曲时,大多有意无意地加入了一种与时代握手言欢或重归于好的乐观成分,悲伤得有些快乐。大提琴家卡萨尔斯曾说音乐从来都不是写在纸上的,这句话从正反两个方面都可以解释为心灵的咏叹永远不要过度幻想。

《二泉映月》有很多改编的版本,比如有民族器乐合奏曲、弦乐合奏曲、小提琴合奏曲、弦乐四重奏等等,此外,还有被填了歌词的独唱版与童声合唱版,但怎么听都会有一种画蛇添足之感,二胡的独特声音真的非人声与其他乐器所能模仿,无论情感多么真挚,声音终究是变了味的。陶渊明先生有句诗说得真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许,在后来者乐此不疲的改编中,此曲的真意早已遁身远去

阿炳演奏阿炳,听者不同,聆听的感受自然也是千差万别。更多的时候,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际遇以及不同的心境,将一个公共的阿炳变成了无数个极端私人化的情感应答,也许,我们不是用听《二泉映月》的心境来听《二泉映月》,而是在聆听中给诸多世象给不可期的人生加上了自己的抽象注释,无论时间如何变化,那胡琴声依然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永恒地替世人呜咽着。

前些天读香港女作家钟晓阳的小说,忽然觉得,其中有段话完全可以用来诠释阿炳和他的音乐:“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呀呀地呜咽着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