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老歌——问斜阳之一》 油画 114×162cm 汤岩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中国画 蔡茂友

□孙建伟

代际更迭如果用在无生命的事物上可能就是冰冷的概念,倘若用来描述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接力,恐怕就会附上沉重的气息,毕竟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舞台充满了苦难和艰辛,一个轻飘飘的词语怎么可能道尽生命的苦辣酸甜。

爷爷和奶奶是我从血亲角度向上追溯葆有感情的两位祖辈。爷爷的模样如今在我的记忆之中,既清晰又模糊。清晰的是他的一张照片似乎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清瘦面庞,一只眼睛盯视,一只眼睛微闭,面无表情的背后透着一股倔强。模糊的是他的音容笑貌我已经没有多少感性认知了。这条河北保定的汉子一生经历了风刀霜剑,饱尝了人生滋味,离开人间以后,留给后人感念的就是一张并不完美的脸和粗粝坚毅的性格。

我与他大约有19年的人生交集,也就是说在他73岁的时候,我们在人间相遇,我成为了他孙子辈中的第九个孙子。爷爷有五个儿子,我是他最小儿子的长子,也是他唯一带过的孙子。按我小姨的话说,小时候,用一根绳子拴着你,好像拴着一个小猴,领着你在并不长的小街上游逛。小姨是个爱开玩笑的长辈,她是想告诉我舐犊情深的场景多么令人难忘。不过好奇的是,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我与爷爷经历了怎样一段幸福时光。一个满脸懵懂的小男孩,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前一后走在洒满阳光的路上,老人对小男孩说了什么,小男孩俏皮地回答了什么?小男孩有没有学过他走路的样子,惹得老人吹胡子瞪眼?这些疑问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人世的感悟,在爷爷离开36年后忽然跃上心头,仿佛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屋檐上,伴着黄昏的日光和袅袅的炊烟,慢慢地洇染开去……

我时常在想,我与爷爷之间除了血缘关系和祖孙相处的19年的温馨时光,还有什么至今仍不能放下的情感,或者说让我念念不忘的维系究竟是什么?是血脉,是亲情?还是无法割舍的记忆?这个困扰了几十年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浮了出来。

20世纪初,那个年代对于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而言,生存的涵义就是填饱肚子活着。十八九岁就要离开家门,面对未知的世界独自生存。而今想来,一个长在燕赵大地的年轻后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抉择,毅然决然迈出家门出外讨生活,或许是本能驱使他离开家乡找一口吃的,活下去。临别时,爹娘和兄弟姐妹在油灯摇曳的夜晚对他说了什么、嘱咐了什么?这些普通人的人间情感和内心活动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1917年前后,爷爷告别爹娘踏上“闯关东”的艰难之路。从华北到东北或坐车或步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穷困潦倒,一路颠沛流离,先后到了辽宁、吉林、黑龙江,整整漂泊了20多个年头。其间在吉林永吉县娶了奶奶,后来不知在永吉县生活了多久,夫妻二人又一路向北,直至到了边陲小县密山才算安顿了下来。不清楚当时是走不动了还是不愿出境抑或觉得当地还过得下去,从此他在那里直到终老。现在回想,大的时间节点可以串联起来,但是在三个省份的哪些地方分别待了多长时间,实在无法搞得清楚。

一个世纪以前,爷爷与奶奶怎么认识的,是经人介绍还是两情相悦?用今人的头脑遥想20世纪初的“爱情故事”,确实勉为其难。那个为生计奔波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恐怕都被简化了,也许两个铺盖放在一起就算是隆重的婚礼了。精神层面的东西只有在物质富足的时候,才会变得繁复和式度。听父亲讲奶奶姓李,一个善良瘦弱的女人,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去世了,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以奶奶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温暖而又遥远的亲人,她的样子只能通过想象去画像,没有质感的亲切,只是模糊的一团慈祥。以至于别人喊到奶奶时的自然与亲切,总是让我满含深情、无限遐想,眼里的渴望常常是在清澈的感伤中点燃明亮。我的奶奶,世间记得她的人慢慢变少了,她的“曾经来过”正在变得愈发不真实、不确切、不清晰,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微弱,这是残酷的现实也是未来的真实。奶奶只能留在不愿忘记的亲人的心里。

从天真稚嫩到少不更事再到长大成人,因为没有真正走入人生,所以从来没有和爷爷聊过人生的话题,导致今天留下许多谜团无法破解。当然,这也是难以绕开的人生局限。

爷爷的话语很少,奶奶去世以后,他一个人靠着坚忍和顽强挺过漫长黑夜和维艰世道将五个儿子养大成人。他提供给儿子们的生存条件都是粗劣和基本的,谈不上优裕和富足,但他凭借一己之力,凭借最朴素的认知,将五个愣头小子推向人间正道,过着平凡而又平静的生活。从这一点而言他已经尽力了,而且做得比那些不管不问、任由自己的父亲不知好上几倍。之所以不吝溢美之辞赞美我的爷爷,是因为在1930年至1949年这20年间,他拼尽所能让他的儿子们读私塾或者上学学习,这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来说实在是弥足珍贵了。为了生活,什么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来他就做什么,当过工人、种过地、打过零工,始终为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生存需求不懈努力。其中的艰辛和困苦早已化作闲暇时明灭的烟火或者苦闷时一饮而尽的烈酒,他把它们默默咽进肚里,藏进岁月的深处,不与人说。

爷爷很少与我讲起一生中遇到的险要事。似乎险象环生、艰难困苦、孤独寂寞,这些生命中的难耐际遇都被他放逐到往事的风烟之中,随风而逝了。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他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年冬天与爷爷出外拉脚,回来的时候似乎很晚了,途中遇到了他们最怕遇到的“张三”。一只狼用绿莹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走了几十里路,它走走停停,一会儿逡巡,一会儿倍道而进。无奈之中爷爷和父亲用点火的方式驱赶恶狼,有什么点什么,恐惧和无助让他们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狼的韧性和狡猾是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它始终不愿放弃,一路上寻找机会;爷爷即便内心惊恐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安抚儿子,一面将鞭子甩得咔咔作响,划破凛冽的冬夜。双方在黑暗的崎岖小路上对峙了许久,直到走入人间烟火的地方才算结束。父亲讲,恶狼悻悻离开的眼神几乎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时常在梦境里闪现。那是他童年无数个梦魇之一。事过令人后怕,好在是一只孤狼,如果当时是两只或者三只甚至更多,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时候遇到的恶劣和残酷,今天无法想象。

爷爷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是活生生带着一个时代痕迹的普通人,普通人身上的毛病他都有,但他给予我的精神财富却是丰厚的、真挚的。1988年9月,父亲送我到外地读大学,在拥挤的火车站前,家里的亲人们正在说说笑笑,我忽然看见爷爷拄着拐杖蹒跚地向我走来,他清瘦的身躯让我惊讶,我已经专门看过他了并且告诉他我要去外地读大学了,没想到他一个人还是坚持来到车站送我。没人告诉他几点的火车,他是怎么知道的也令人疑惑。爷爷拿出100元钱塞到了我的手里,嘱咐我照顾好自己。他似乎流泪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角。一个92岁的老人走了几里路来送他的孙子出外读书,切切之情穿过岁月的长廊依然令人泪目。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是我与他见过的最后一面,几个月后老人家悄然离世。

三月的北方,春天的脚步正在遥远的跋涉中缓缓走来。阳光温暖和煦地照着,微尘浮动,小鸟啁啾……山川河流湖泊,繁花青草树木,飞扬的尘土,结实的泥巴,终日劳作的人们,沉静而又安详的土地。

美丽的世界和平凡的灵魂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