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驰
在小兴安岭看云,须找个日丽风清的日子,气定神闲,心无旁骛,看云卷云舒,云起云落,像个打坐参禅的老僧,领悟流云里的大千世界。
记得儿时看云,是在奶奶家的院子,甬道两侧的黄瓜蔓透过板障子繁茂如林。我搬来几把皮椅子搭成一张“小床”,躺在上面。此时,我眼中的云就会变成故事里那种身体很短很胖的神龙,或是一匹长着翅膀和尖角的飞马,有时又故意变身成一个形态诡异的驼背老人,或是胡同里那见人就咬的恶犬……映衬着蓝蓝的天,它随意地剪裁着自己的轮廓,想成为谁就成为谁,无关风月与来世。
我知道它不在意我极其认真而又调皮地观察它、猜测它,它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时间流动而波澜不惊。这是我的国,也是它的国。渐渐地,我竟也变得轻盈、雪白。高处的风将我吹得无形无状,我呼唤着身边每一朵云的名字。我与云都是坦然而执着的,我躺在床上,它行在天上,直到一阵风吹过,黄瓜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把两片又大又完整的豆角叶子盖在眼睛上,在很慢很慢的时光里,云睡着了……
云可以在天上看,也可以在水中看。
小兴安岭的水藏在隐秘的原始森林里,从很久很久以前流淌过来。那时的女真人热爱春光,便自带偏爱地将这河水叫做“桃温水”。四月风来,桃花流水,温暖而灵动。
少年时,我常和爸爸去这条流淌不息的河里“蓄鱼”,自制的“蓄笼”其实就是在玻璃罐头瓶子上安个漏斗形的“嘴儿”。油毡纸的“嘴儿”爱进泥鳅,玻璃瓶子“嘴儿”爱进柳根儿和川丁子。
“蓄笼”甩进河里后,“起鱼”差不多要等上一个钟头。这时,爸爸会选择个偏僻的地方,吸烟钓鱼,我总喜欢挑块特别大且平滑的石头坐上去,戴上大檐草帽,盯着河里的“蓄笼”看鱼,也看河里的云彩。河水的天空是另一种颜色,是碧绿而不是蔚蓝。但河里的云彩仍然是白的,只是显得内敛且庄重。它应该是认识我,就在水中与我对话,一点一点地诉说过往,或者家长里短,有时说累了就缓缓前行。我疑惑它应该是掌握了时间的密匙,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老人。
有时我们也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迷茫和无知,那多半是它驻足时而鱼还在吃着瓶口的饵料;有时它还会用点狡黠目光来勾起我的猜想,那多半是它将流向远方而我还在守候“蓄笼”。我留不住云,它拖着厚重的身体缓缓流走了,流往汤旺河口的方向,寻找“桃温水”的前世去了。
时空轮转,“桃温水”畔每一隅的变化都被微风吹起,云却一直未变,它总能认出我,无论我是羞赧地搓着手站在有阳光的老墙根下,还是此刻坐在书桌旁书写每一寸老林区的过往,它都端正地注视着我,就像一个雕琢岁月的倾听者。
多么微弱轻盈的故事,它都要听听。
有一年的风很大,年很冷,姑扯着弟妹在腊月里去“抓猪”,凌晨三点的黑带着困顿与刺骨……那时的姑也就十三四岁,另外两个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三四岁。显然,他们不具备驾驭猪的能力,最后猪赶丢了。仨人疯了一样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连滚带爬。天放亮时,燃了一夜的煤核遇到冷气瞬间升腾起白雾,从每家每户飞升上天。当云层厚重地漫天铺开,雪地上的痕迹无处遁形,姑飞快地跑了出去……
故事的后来呢?后来天上的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在云那边的姑也许早忘了,如今的我也已不惑之龄,而我始终忘不掉他们,爷奶那辈人顶风冒雪而格外努力地活着让我变得倔强勇敢,一袋麦麸子和着几米深的菜窖里的土豆足以在极寒隆冬安身立命,大孩子拉扯着小孩子枕着凛冽的北风就那样一冬又一冬顽强地长大了……他们头顶流云,他们看过流云,他们脚踩流云……阡陌尘起、春华朝气,当我对着云哭泣时,云没有忘记他们在炊烟的袅袅中,实现了一个又一个平凡人翻天覆地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