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犁春雨挟书耕

□黎江毅

最美人间四月天,谷雨刚过,村口的柳树抽出新芽,布谷鸟不停地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这是提醒人们春耕的消息。雨水落,万物生,在春雨的滋润下,草长莺飞,百花萌发。春早人更勤,从积雪初消的东北到春意浓浓的江南,一幅由北到南的春耕图正徐徐展开,春天的故事再次翻开新的篇章。

古人有云:开门两件事,耕田与读书。在我的老家,有很多老宅,院子的青砖门楼上悬挂着“耕读传家”“耕读第”“耕读修身”“耕读家声”,这些精雕细琢的牌匾,书法行云流水,笔锋苍劲有力,犹如一首清婉美妙的民谣,悠然传唱了一代又一代人。在田间劳作之余,我会捧起一本书,书香氤氲中,沉醉在书中的世界。每每读到“半榻暮云推枕卧,一犁春雨挟书耕”,我都抚卷覃思,深以为然。耕读,这种传统文化孕育出来的“中国式雅致生活”,是对“乡土中国”的集体追忆,也是对农耕时代田园牧歌生活的无限向往。

翻开浩如烟海的古代文艺作品,很多文人墨客与耕读结下不解之缘。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多年来过着耕读生活。他时常扛着锄头,一边走在山间的路上,一边吟唱:“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苏东坡一生跌宕起伏,在耕读中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说的正是:“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明四家”之一的沈周,画有一幅《耕读图》,并题诗一首:“两角黄牛一卷书,树根开读晚耕余。劝君莫话功名事,手掩残篇赋子虚。”一诗一画颇有情趣,已然成为古人耕读的“名场面”。

到了近现代,晴耕雨读、亦耕亦读的生活方式是许多人的理想。在文艺作品中,耕读情节往往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陈忠实小说《白鹿原》有一个细节,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从白鹿书院读书归来后,他特地在晚上手执蜡烛,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读传家久,经书济世长。耕读门楼是白鹿原人心中的圣地,这一情节的设置是白鹿原巨变的重要转折符号。时至今日,《白鹿原》读者心目中的耕读门楼仍然伫立,行走在三秦大地,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耕读之声,拨动人们的心弦。在一众作家中,陈忠实把耕读视为文学创作的内心独白,曾经专门写了一篇《读耕传家》散文回忆儿时村庄中的“耕读传家”门楼,在创作另一篇中篇小说《蓝袍先生》时,陈忠实坦言:“如果要找最初的影像,就是原上一幢镂刻镶嵌着耕读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我想探知这门楼里神秘的故事。”

耕读传家是中国人崇文尚教、家风传承的重要纽带。陈继儒的《小窗幽记》提到,闲居之趣有五种,“课子耕读”属于其中之一。哲学家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提到,父亲希望子孙代代有一个秀才,表示这一家的书香门第接下去了,可以称为“耕读传家”了。在唐浩明的鸿篇巨著《曾国藩》中,波云诡异的时局之下,各式各样人物粉墨登场,但无一例外都以耕读为荣。左宗棠称自己“论家世,累代耕读”,青麟寻求“以耕读课子为业,以清风明月为伴”,康禄愿意“长守康氏耕读家风”。主人公曾国藩自谦是“寒素的耕读子”,在耕读中汲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智慧结晶,最终达到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巅峰,成为后人敬仰和学习的楷模。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将中国社会的特质论断为“乡土性”,“土”字所代表的田地和农事在中国文化中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在乡土社会,耕种是对土地的一种敬畏与尊重,蕴含着对生命的珍视和对未来的憧憬。书读至此,我恍然醒悟,“耕读”两字将农业生产与读圣贤书相提并论是多么合情合理。读书人将种子撒入土中,如同将希望播撒在心头,期待着它们破土而出,绽放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