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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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经常能看到装饰整齐的小院子,有的是一片小草坪,有的置有日式假山和小喷泉,有的种着花花草草藏着老式小矮人玩具,阳光洒下来让人觉得像住在茸茸的油画里。在欧洲上学的那几年我更有心情去欣赏这些独栋别墅的打扮,上学路过的人家门口一年四季总会开不同颜色的花,节日或挂兔子,或挂小鹿,地上用彩色铅笔画着跳房子,我们几个同学还在楼下踢毽子,现在则会本能地计算:这些带院子的房子得多少钱一平方,住在别墅里的生活和住在公寓里面有什么不一样……
直到某一天我才意识到,一个带院子的房子,嗯,我不是从小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只因为当时家家户户都叫这些矮房子平房,只因为屋里是红砖墙大火炕,竟然忘了原来这就是我的童年大别墅。
家里三室两厅搭灶台,我们的院子比这些欧洲人的院子还要大,家里还有放粮食和工具的仓库,还有鸡圈、猪圈、狗窝、兔子窝,院子里种着沙果树和蔬菜,不时散发出诱人的香甜,东北常年阳光充足冬天也觉得晴朗。小时候的我和这些小动物小植物,和房檐上滴下的雨珠和冻结的冰凌生活在一起,才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二十四节气,什么是炊烟里的黄昏,什么是红烛照大雪,什么是成长的雁过留声。
2
2019年研究生毕业后,趁着去广州工作前我又回到了东北老家,姥爷带我去看了看小时候住的第一间平房。一条小土路,前前后后有几个伴儿,这间平房已经有了新的主人。我说能行吗,姥爷敲敲门用山东口音和来开门的主人说:能不能让俺们看一看,孩子要出去上学了,以前她家住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看看装兔子的笼子还在不在,看看屋里的烧水的灶台,看看小时候蚂蚁爬了蜂蜜罐子偷偷溜走的缝隙,看看爷爷后接出的那一间小店儿,我摸了摸门上的木头,问问它还记得我吗,我悄悄抹了的眼泪又一股股涌出来。挺好的,再见到这间老房子真的挺好的。
我在想为什么小时候感受到的全是日子一点点变好的快乐,小镇上的叔叔阿姨也都挺有精气神儿,爸爸妈妈总带我吃喝玩乐新鲜东西,我又在想如今我不由自主一次次梦到家乡的故人和老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醒来的世界与我爱的感觉隔着漫长时空,总要缓一会儿才能回神。
每一场梦都在催促,催促我说爸爸要走了,催促我说朋友要离开了,我总是闯进预知结局的戏里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不要这样做呀,我想让你活下去。
走了很多地方才明白在家一切的习以为常原是如此奢侈,辽阔的平原和水库,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水果摘了就吃,四季分明的天朗气清,父母亲人无尽的宠爱和保护,同学老师把我当班级最小的朋友关怀,任性耍脾气时永远被包容,这些成年社会中,要竭尽全力才能得到的守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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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的这几年里,说实话我已经有些忘了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也忘了周围的人长什么样,眼睫毛是长是短,脸上有什么特殊的记号,说话是什么声音,包括我的奶奶、爷爷、爸爸、朋友们。绵延心痛,须臾幻影,我对着镜子看着这双和你们长得好像的眼睛,好像能读出那些你们攒了好多年想对我说的话似的,那一定是一句很温柔的、很美好的话。
我仍然是一个想要什么就想立刻去做,敢想敢干的急性子。可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我不敢爱,也不敢恨,世俗的上进替我遮掩了要面子的懦弱,如今我被这满堂喝彩声惊醒,回头一看路上只剩一串串脚印。那是在雪地里踩出的父亲名字,是和璇夏天去八五四泥地里挖的百合,是清晨背包向火车站走去的轰鸣,是在纽约街头被大雨匆匆洗刷不见的烟雾,一步一步落地成书,孤独时我默默地读。
我的“东北大别墅”多好啊,它让我永远想到阳光下晒被子的午后,黄昏勾勒着奶奶缓缓挪动的身影,院子里劈柴,外屋地生火做饭,炉钩子,破闷儿,打扑克,年画娃娃,那时他们的头发还未花白,我只要推开门就见到他们,敲敲门环家里总有人给我开门。
数年后,月升雨落,茶凉香散,院子空空荡荡,我在好远的地方,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呢?门拴着,门环儿响不到天上去,地上也没人给我开门了。骨肉至亲一场,今生缘分已散,再如何强求也不得一面之缘了,我过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只是过去了十多年还是只会以生生心痛来终止偶发的想念,人的灵魂和身体一样都会新陈代谢,大概十几岁那个有好多人陪伴爱护的我,也早已随着那片迷蒙而幸福的时空,一同凋谢归于尘土了。我会爱你们一辈子,是你的半辈子,是我的一辈子,发生过,即永恒。
我热爱东北这片土地,敞亮,狂野,实在,热闹。即便东北成了许多东北人回不去的故乡,我依然感谢这片土地生养我的这十多年。
互联网时代常常让我感到时间的加速,仿佛什么都触手可及,但对于我想找到的自己和想要再见的他们,却总是查无此人。我换了个关键词,才想起来他所生活的时代可能还没有互联网普及,也正因如此所有的记忆都是有模有样,独一无二的。
每一次拥抱,大笑,紧张,等待,消磨时间的方式,都和另一次不一样,不是一个表情符号能代替的。当时太小了,一不小心让我爸斗地主攒的几万个欢乐豆,和QQ账号一起清空了,于是直到今天,所有关于你们是谁的定义,仅存于我日渐走形的回忆里,活在我肆意涂画的想象中,我想,如果未来可以让人类在数字空间里永生,上传一个人,我会这么做吗?我还是不会,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生死干净,这是生命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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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个月妈妈发来新家的视频,也是小镇,在开满向日葵的田野上,姥姥姥爷笑得很开心,妈妈笑得也很开心。我们这些年是走了多远才走到这里呢,不依赖任何人,不抱怨任何事,一路走一路怀揣希望和爱,小菜地里的蔬菜才一个月就长得绿油油的,家里人身体状态也好了很多,生命力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好像在我窗口结了一个夏天网的小蜘蛛,风吹断了,雨打湿了,只要小蜘蛛还活着,第二天一打开窗户,我还是会看到阳光下金光闪闪的丝。
可以回头可以怀念,但要一直向前走啊。
人总是用一生去回答少年时想不通的问题,用一生去复刻初识世界时遇到的美好,那些我在“东北大别墅”里跑跑跳跳的日日夜夜,在冰天雪地里被屋里饭菜热气包围的暖意,那些对我给予善意和笑脸的家人朋友,我将永生珍藏,在遥远的夜里,带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