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迎着时光

《月色》 版画 1984年 周胜华

□阎逸

六月过去,一年又只剩下了二分之一,过去的二分之一短暂而漫长,有多少人的聚会是为了告别?有多少人的期待终于落空?再往前,又有多少个六月值得我们去回忆、去诉说?你能想起来的,或许只是曾经留意过的一场大雾、一场大雨或大雪,你可能当时就身在其中,听到有人在雾中喊你的名字,你却始终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而那个和你在雨中共撑过一把伞的人,如今身在何方?你也不知道。

时间就这样慢慢积攒着,不似乡愁也不像话语,可以藏在心里、躲在舌下,而是犹如看不见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们身前身后,悄悄汇集起来,起初是很小的涟漪,似乎有小石子不断被投掷进来,波纹一圈圈扩散着,直至形成惊涛和巨浪,然后一口吞噬掉世间所有经不起打磨的东西,包括我们的情感,我们的记忆。

此时,走在街上,除了季节的更替,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新鲜的迹象。行人还是那么匆匆忙忙,道路还是那么拥挤,等待红绿灯变换的车辆还是在排着长队,每辆车的尾巴都拖着一段长长的岁月,无人知晓其中隐藏的速度和距离。而坐在街心公园里的老人们还是那么安静,奔跑的孩子们还是那么喧闹——安静与喧闹,就这样站在时间的两侧,就像生命意义上的早晨和黄昏。时间这本书,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看见每天都以相同的姿势到来,每天都携带着不同的凝思和经历。

很多年前,我读菲茨杰拉德的小说《返老还童》,是当作一个奇幻故事来读的:一个以老人形象出生的男人,随着岁月的变迁愈活愈年轻,一直活到婴儿形态,最终消失在世上。很多年后,我再读这篇小说,却发现它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寓言。不是因为年龄增加,见过的人和事多了,理解力也增强了,而是生活本身忽然变快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奔跑着,脚上踩了各种各样的轮子,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什么。到底追逐着什么呢?你不问,他们自然也不说。但即使你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然而,我一直觉得一个真正能够慢下来的人生,才能更准确地指认一个匆忙的时代,至少在本质上能看清一些境遇和规律。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时钟,在来来回回的摆动中,你听:它走着,曾走着,不再走。”曾经是什么?不过是落了一地的分分秒秒,再也拾不起来。人常常会忘记刚刚发生的,却又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回忆过往,对未来冥想。而时间又是什么?就像我们在电脑上看一部影片,有时觉得无趣就按了快进键,我们实在有些太急于看到故事的结局了。但是,如果将影片倒着播放呢,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时间观变了,道德观和价值观也变了。甚至连爱情也会如你所愿,你以为不可能再次遇见的人终于出现了,她满脸笑容,从街对面斜穿过来,迎着时光逆行。

但是,如果我们生活的世界也可以在时光中逆行,将尘封的旧事重新打扮一下,让记忆和梦幻互换经验和样貌,每段咳嗽的时光都将是历史上的大新闻。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倒着活,一切不是从零开始,而是逐渐归零,你是不是需要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

然而,想象终究只是想象,在现实生活中,迎着时光逆生长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小说和电影中,在精神和心理空间里却是可以的。居住在安达曼海的梅依群岛上的人们,他们对年龄的演算法可能是世界上最奇特的,这里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六十岁,以后每过一年减少一岁,两三岁时便是老年人了。能活到一岁的人何其幸运,因为他即将迎来自己的重生。按照当地的惯例,如果一个人能活到“零岁”,就需要给他添加十年的时光,等于他又出生一次,年龄的算法仍按倒计时方法进行,一旦这个人又活过了这个年限,可以再添加十年,等于他第三次出生。岛上的居民将那些长寿的老人称为“出生两次或三次的人”。生命的秘密终于不再为数字所禁锢,表格上,两个数字之间的破折号,是起始,也是终结;是自由,也是解放。

我是在一个夜晚进入一部电影的,这部根据小说《返老还童》改编的电影,比原著小说更宽泛,更广阔,多少故事在近乎百年的时光中闪烁、流淌,这个外表愈来愈年轻而心灵却愈来愈衰老的时间旅人,一直生活到二十一世纪初。时间哲学似乎一下就获得了相反的深度。他的故事诡异离奇仿佛一部个人史诗。他超现实的一生与常人相同又相异。他的爱情似乎已经战胜了时间,获得了不朽,又似乎毫无胜利可言。生之欢愉,死之悲哀,说到底不过是每个人的时间写照。

菲茨杰拉德在小说最后写道:“这一切如同虚幻的梦,一点点地褪了色,就像从没发生过。”电影中说:“我们的人生轨道总会与别人交错,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无论是意外还是命运,我们都无力改变。”火车站倒走的钟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时间的存在与虚无。事实上,无论是小说里的人,电影里的人,以及那些读小说的人和看电影的人,一直都生活在被时光营造的梦境里,所谓浮生若梦,梦的真相和秘密又怎么能一眼就看清。

忘了是奥兹还是谁这么说过:时光犹如一场梦,梦的90%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这个尾巴可能就是现实,就是当下。而就在已经消逝与正在消逝的时光之间,可辨认的也许只是一张相似的脸庞,只是皱纹里无处可逃的离散,“你再也不是你是的那个人了,你是另外一个”。

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一个人,我看见很多年从她脸上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