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去年瓜丰收了。
从开春至盛夏,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雨不停地下,而且晚上下雨白天晴,不误农时,也不耽误庄稼长。
雨勤光足,皮亮瓤甜才对,可上市的瓜,个顶个瓜脑袋毛乎乎,屁股带个两扁指尾巴。个头不小,咬一口,像舔了调料瓶子,咂咂嘴儿,甜中带苦,苦中带酸,酸中带辣,辣中带臭。那味儿,极贴天天约我遛早的老白挂嘴儿的一句话——五味杂陈。
价钱不贵,从十元三斤卖到十元八斤,一天一个价,一路走跌,跌到最后,论堆,摊前圈出几堆,三块五块一堆,一堆足有十斤八斤。
香瓜臭了,压破街(gāi)了。
“一夏天没吃上一口像样的香瓜子”,老白天天贴我耳根叨咕。
趁个周末,下了早市我约他直奔城南瓜棚。
瓜棚满地瓜蛋,没空下脚。我戳地头犯了嘀咕,这可咋弄?老白见我犯难,捋捋袖子,架臂提脚进了瓜地,三蹿两蹦到了中间,两只眼睛左瞧瞧右瞅瞅,一手拎篮,一手在顶着露水的瓜头上弹来弹去,不到一袋烟工夫,摘了满满一篮。
老白拎篮晃出地,招呼主人过秤。过完秤,我俩二一添作五把瓜分了。付过钱,我从自己瓜堆里拣个大的砸开,尝尝,不赖,挺有瓜味。
吃罢,我和老白一人拎一兜瓜,边说着话边往家走。路上,我不住嘴地夸老白会挑瓜,把老白逗引得打开了话匣子。
老白长我一旬,在乡下当了三十多年教师,退休以后,和老伴进城陪孙子读书。听他说,他在进学校教书之前,在生产队干过三年活,队长见他身小力薄,年年让他莳弄瓜园,瓜一下来,搭棚看瓜。
听老白数落挑瓜,不禁让我想起早年老家乡下的一些瓜事。
母亲年年让二哥在小园里种几垄瓜。刚结瓜纽,四姐天天领着我和小妹扒墙察看。看长到鹅蛋大了,偷偷摘下一个,啃两口,隔墙递给我俩,我俩一人又紧着啃两口,“呸呸”吐在了地上。怕母亲责骂,把剩下的大半个,随手扔到院外大门街上。
母亲前院借笸箩回来,看见地上糊着的瓜皮,没问没骂,耐着性子告诉我们瓜没够个儿不熟。
园子里的瓜好多样数,白糖罐、铁把青、大灰鼠、花梢瓜,还有大人也叫不上名字的。圆圆的,个头赛过红皮小南瓜,熟了干面起沙,乡人戏称之老面兜。面兜,原是乡人戏耍怕老婆的汉子或是没牙的老者,用面瓜身上,蛮贴靠。
瓜终于够个儿了,母亲摘下,切开分给我们。瓜滫了汤。没遍数去摸,怪好的一个瓜,摸走了味儿,终是没等到瓜熟蒂落自然熟。
队里年年选后山那块沙地种瓜。沙地绵软,过雨即干。阳光底下曝着,土暄地热。
刚种上的瓜铲蹚得跟上,等瓜秧起势,牲口、农具进不去地。瓜坐了胎儿,地头起窝棚,看瓜的老瓜头白天压蔓、掐尖,一棵秧一棵秧摆弄,晚上住在瓜棚。瓜在他眼目里,一天一天长个儿,上学放学从地旁走过的半大孩子,撵着草间忽高忽低滑过的影子,也一天一天在他的眼目里长个儿。半大孩子,个个馋猫似的,闻到了瓜味儿,往地边凑,老瓜头立眉瞪眼轰撵。白天不得手,捱到晚上,伙着壮胆去偷。青瓜绿枣,谁逮谁咬。乡人都爱那么说。
夜里摸瓜,专拣个儿大的摸,摸着闻,闻着香味再往下揪,把两个裤腿绾上扣。一人脖后挺个裤袋子驮着跑回家。
白天老瓜头看得紧,晚上母亲看得紧。母亲不允我们兄妹八个拿人家东西,提拎耳根告诉——人家的,东西再好,不兴拿。
瓜熟了。老瓜头摘下来堆到地头,队长通知社员分瓜。一年吃上几回。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正好赶在秋天,分了青苗。瓜地没分。老瓜头忙着自家割收,把瓜园撂在了一旁。
我和前院大侄给马割草回来,路过瓜园,摘了一车斗,一人扛家一麻袋。瓜有点儿生,个头不小,傻大。背瓜进家,瓜袋蹲在地上。母亲没说什么,估计她也认为生产队散了,没主的瓜,该拿。母亲拿抹布一个一个擦,擦干擦净,塞进柜里,用棉花盖几日,熟了,瓜味顺柜缝往外钻,香满屋子。
窝在柜里的瓜香,一冬没散尽。在母亲掀木头柜翻东西的一开一关里,那股儿香,一飘一漾地在屋子里兜兜转转。
那年,那一地瓜没等熟完罢了园。母亲领着我们混在捡瓜落的人堆里,遛半日,捡了两筐生瓜蛋子,娘几个拖拖拽拽进家,洗净扔进酱缸。入冬,熬锅玉米粥,掏碗咸瓜,嚼口瓜,喝口粥,嚼口瓜,喝口粥,咸香脆。生瓜蛋腌过以后,在酱香浸润下,瓜香还了阳。
有一年,二哥不知从哪淘弄的瓜籽,种在园子里,结出瓜来又大又多,没名没姓,自顾自长。花瓜,黄皮绿道,黄是明黄,绿是老绿,越长越大,越长越圆。一直长到老秋,几垄不知名字的瓜熟了。二哥进园下了一筐,提拎进屋,切开一个,干面,不敢大口吃,噎人。那瓜的个头可真不小,牙还没长齐的小妹,站在炕边,把瓜戳炕沿上,抱着啃。二嫂见小妹吃瓜的模样忍不住笑,说那瓜撂在炕沿上比小妹个子还高,活活长傻了。母亲听二嫂一说也笑了,说往后咱管这瓜就叫傻瓜吧,还是傻瓜长得大。
第二年秋天,二哥割谷子,谷地里割出一窝。一棵瓜秧,结了四五个傻大傻大的瓜,跟二哥园子里种的一模一样。二哥带回家,给四姐、小妹和我一人分一个。吃顶了我们仨,晚饭都没吃下。
打那以后,一晃四十多年,再没吃过那么甜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