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文铭权

黄泥河男人理发,并不在乎发型。主要是把日益见长的头发剪短,露出久久难见天日的两只耳朵。细娃儿喜欢把脑袋瓜周边推个精光,只在头顶留一块长方形“植被”,被戏称为“狗屎撮撮”。年长的老辈常将脑壳剃得锃亮,露出头顶上众多包包凼凼。那样,头发再长出来需要更长时日,可以节省好些理发的费用。

这一剪一剃,便是黄泥河剃头匠摆场子挣钱的基本功。只要有吹剪这几样基本工具,谁都可以来两手。田里地里农活忙完了,荷包里没有烟钱了,婆娘又骂好久没有吃肉了,剃头匠便会提起行当,走村串户找生意。见有村落人家,便扯声卖气吆喝“剪—脑壳”。往往有一群小孩远远跟着,拿腔拿调学着喊“砍—脑壳”。很快,这群小崽子们的头,一个个都将被剃成“狗屎撮撮”或者“少林寺”。

但黄泥河场镇一旦逢场,剃头匠们都会老早地到场口站位摆摊。毕竟,转乡时比在场镇上收费要便宜许多。

趁着天麻麻亮,剃头匠会根据天气预测情况,用塑料薄膜等快速搭建一个简易雨棚或者遮阳棚。然后在棚的角落,用三块大石头垒一个简易灶台,放一口偌大的老旧锑锅,盛满水后用大火先把水烧到即将沸腾,再减少火力,让锅里的水保持相对稳定的温度。

烧水间隙,剃头匠赶去长期合作的街坊家里,搬来寄存的一把方形木椅,放在棚子下面的最中间。还有几根长条凳,沿周边依次摆放,为排队者提供必要的等候条件。

场子刚刚布置好,锅里的水冒出腾腾热气,场镇上的人气也差不多开始旺起来。一个个按照先来后到,依次坐上木椅。这架木椅后面有多个机关,可以让顾客端坐,也可拉长后让顾客横躺,以实施修面、掏耳等不同的理发环节。

后来,摆摊的剃头匠与时俱进,陆续引进吹风机、烫发棒等新潮工具,在原来洗、剪、吹的基础上,增加烫、染等新项目。偏偏黄泥河场镇经常停电,尤其是逢场天。某次,准备去相亲的涨水娃专门去吹一个时髦的爆炸头发型,没想到刚吹好左边一半,电就停了。等了大半天电都没来,最后只好用热水把翘起老高的那一半头发软化,使之坍塌下来,这才得以均衡。

不少黄泥河剃头匠的手艺委实不敢恭维。有一次矮垭口的老王头去剃光头,由于剃头刀没磨锋利,刀锋过后,老王头头顶上留下一道道小口,一股股血水渐渐外渗,那剃头匠也不着急,只是一个劲儿朝老头头上浇凉水,用湿帕子反复擦抹。反正那老头自己也看不到。

当然,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也有格外出类拔萃成为行业翘楚的。当年跑摊儿到重庆发了大财、经常回黄泥河省亲的清明,偶然让夏山湾的火娃理了一次发,竟连呼巴适,过瘾。从此,包括清明在内的在重庆发展的黄泥河成功人士,都会隔三差五专程回来找火娃理发。有段时间清明事多回不来,还让司机回来把火娃接去重庆理。没想到火娃就在重庆开起理发店。据说,现在已经发展有好几十家连锁店。

每次逢场,黄泥河场镇两头场口都会有好几家甚至十几家理发的摊子,正街上还有十家左右的理发铺面。但他们各做各的生意,不会发生恶性竞争。不需要吆喝揽客,一些老顾客会自发坐在长条凳上等候。或者向剃头匠打个招呼,说自己先去赶会儿场,晚点过来理。倘若哪一场在自己长期理发的地方打望,发现那家伙居然没来摆摊,他会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笑着对不熟悉的剃头匠说,算球了,二场再来理。

黄泥河的人爱“认人”,但凡认准了某个剃头匠,兴许自己这辈子的头,都只会让他来做主。除非,那剃头匠不争气,走在了自己的前面。像寒坡岭下的丑公爷,就只让莲花沟二牛他爷爷和他爹理。活了84岁的丑公爷在弥留之际,还专门让自己的孙辈请来二牛他爹,完成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修面,这才满意地闭上了眼。

二牛最终也当上了剃头匠。有力气的他爱帮忙,加之辈分低,逢人便老辈子老辈子直叫,因此,理发技术很一般的二牛,居然占有了黄泥河农村绝大部分市场份额,让其他剃头匠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逢场天,别的剃头匠摊子前门可罗雀,而二牛几根长条凳上坐满了人。

冬去春来,斗转星移。唯黄泥河青山依旧,乡情依旧。

离开黄泥河三十多年了,我至今在所生活的城市里理发也相当“认人”。我不喜欢去理发店,却爱去万达广场、大润发等商圈超市里,甚至菜市场角落处去,做十元一次的快剪。这些年轻的剃头匠只剪发,不洗,不吹,不修面,流水作业,一般五分钟内搞定一个。看他们埋头认真干活的样子,我总感觉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