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逸
在南方人的眼中,东北是寒冷之地,哈尔滨尤甚。很多年前旅居在江南,经常有人会问我:你们那里的冬天会不会冻掉胳膊腿儿?我说一般情形下,不会,除非是脑子不好,在数九寒天光着膀子迎着北风吹。可是,没有人信。他们自然不信,谁让这座城市叫作冰城呢。我说你们亲身体验一下就知道了,那种冷其实是一种惬意,是东北的惬意,如果遇上大雪天,会更加令人难忘。他们还是不信。然而,很多年后的某个冬天,他们还是来了,来得小心翼翼,裹得严严实实,仿佛真的害怕自己会被冻掉胳膊腿儿。
以前写信,总喜欢在末尾写上迟子建的那句话:朋友们来看雪吧。来看雪吧,来感受站在冰天雪地里嘴里呵着白气,不停地揉搓着双手,一个劲儿地跺脚。这句话也一定是对那些遥远的人说的。生活在北方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些熟视无睹,但愈是你熟视无睹的东西,就愈会在外来者眼中显示出某种新奇,某种出人意料,令人难以想象。就说冰灯和雪雕吧,看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刻刻划划,敲敲凿凿,用专业的工具将冰雪做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一座雪城堡。一列冰火车。或者一具威廉·莎士比亚的雕像。想做成什么样子就做成什么样子。至于莎翁是否怕冷,却从来没有人想过。
我认识的一些南方人不怕冷倒是真的。
无锡人杨竹青,一到冬天就来了,穿着薄薄的棉服,也不戴帽子和手套,在冰雪大世界转悠转悠就过去了几个小时,从未见他冷过。大约有八九年的时间,几乎一到三九天他就来了,一待就是半个月。我知道,他来看的其实并不是雪,而是那种关于冬天的手艺。
金华人小暖,清清瘦瘦的女孩子,一听就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怕冷的,其实她也不怕。她最喜欢在冰封的江面上奔跑,有时摔倒了就开心地笑着,然后爬起来再跑。2016年她被公司派去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工作至今,后来在给我的邮件中说:这里的冬天也很美,但只要一下雪,我就会想起哈尔滨,想起冰糖葫芦、马迭尔冰棍,想起那里的红灯笼、雪房子、马拉爬犁以及那些热情的人们。
大多数人因为冰雪而爱上哈尔滨。在冬天的街道上走一走,冰灯与雪雕随处可见,以这样的方式体会冰城,那种感受细致而明确。冰城一直就是这样的,一半儿是冰,另一半儿是雪。大雪纷飞,人们在冰城最诗意的季节里,反复重复着当年的浪漫。
也有人在夏天来,不是为了避暑,亦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一个人。对他来说,一个人是一座城市,而这个人就是这座城市最灿烂的文化符号。
2008年,T自河北来,她是来祭拜天才画家韦尔乔的。她从不认识尔乔,只是读他的画,仿佛已经认识了多年。她也是画家,与尔乔在精神与艺术上有太多共同之处,她决定来见尔乔时却突然得知了他病逝的消息,为此,她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她第一次来哈尔滨,可谓人地两生,但她相信尔乔会在冥冥中给她一种指引。那天,当她终于站到尔乔墓前,不由得泪流满面。晚上,与尔乔的一些朋友会面时,她再度落泪,哽咽着几乎讲不出话来。第二天,她坚持不要人陪同,只是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尔乔走过的大街小巷,去尔乔工作过的医院。她希望能更好地了解尔乔,她需要感受的是这座城市所带来的那种强烈的人文气息。或许,这是最好的纪念方式。
又或许,这并不仅仅是一次朝圣之旅,而是两个画家之间的无声对话,是灵魂与灵魂的相互凝视。巴黎奥运会时,我的艺术家朋友孔宁去参观奥维尔小城的梵高故居,也是情不自禁地流泪,那是梵高生命中最后70天的居住地。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句话,以前不懂,后来忽然就懂了。
T走后没再来,但一座已经入了心的城市,来与不来,都在她心间。
也有人因萧红而来。诗人R一直想去看看萧红故居,他曾两次来哈尔滨,两次都是到了城市边缘便遭遇“疫情”封城,不得不原路返回。这是第三次,终于成行。
与T一样,R也喜欢独自行走,与朋友们聚了聚,便一个人开始了对萧红踪迹的探寻,只是萧红走过和住过的地方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商市街25号旧址(今红霞街25号),只剩下俄式门洞和院落,萧红居住过的平房早已消失不见。“我们这些后来者,只能从残存的物象里去冥想那些近在眼前的萧红往事,对于本地人,对于外省人,情形都一样。”R后来这样对我说。
本地人的哈尔滨与外省人的哈尔滨,可以是同一个城市却又可以是不一样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们的故事永远都是个加s的复数——在人潮汹涌的中央大街,某男子与某女子重逢,彼此对望,欲言又止,很多年过去了,许多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如何说。他们牵手了吗?结局到底怎么样?我其实比你还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