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伯人家

□韩文莲

从街里到锡伯屯,十几公里的水泥路,中巴半个小时就到了。

早先村屯间还是土路,两边是苍老的榆树。偶尔有骑马人,粮车,羊群,雪爬犁从路上经过,如东布尔弹拨悠扬的琴弦,静静的松嫩大平原,就在这或缓或急的曲调中醒来。

锡伯族是黑龙江五小世居民族之一,史载“儿能骑羊,引弓射乌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力士能贯弓,尽为甲骑。”先民们辗转于大兴安岭、黑龙江一带,逐渐往南迁徙到盛京京师,清嘉庆年间移旗屯垦回迁到这里,与满汉等民族不断融合,如今能详诉祖辈历史的年轻人已不多了。

这是个两百多年前双城堡屯田时的陈镶黄旗屯。近年挖掘锡伯民俗,修了文化墙,操场上跳着民族秧歌,夏观红莲锦鲤,冬赏北国风光,吸引了本区乃至外地游客来此驻足。小屯人没想到,空置的房子成了特色民宿,自产的杂粮小菜也成了招人稀罕的绿色无公害食品。

出门时飘着小清雪,到屯子雪大起来了。纷扬的雪絮笼罩四野,白茫茫的小屯,雪花不知疲倦地铺上一层又一层,铺完这家铺那家。从屯东到屯西,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只黑猫站在榆树底下,没等到跟前,蹭一下溜走了,雪面撒了我们满脸满身。下白面了!下棉花了!循声望去,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抛着雪团,一溜烟跑进另一条小巷,留下深深的脚窝。

这银色世界,雪花清凉,洗涤肺腑。踩着一个个脚印,心慢慢平复下来,雪是最治愈的。

白院墙青瓦顶,覆雪下露出一溜黑瓦檐儿。走到红砖黛瓦三间房门前,铁大门挂着铜锁,往院里看,积雪平展展泛着冷光,门旁的三轮车盖着雪被,看来好久没人走动,整个院落像在冬眠。

我折根树枝,打着积雪。许是声响惊动了邻居,那边墙内探出个高高的发髻。是串门的吧,那院没人。我朝她笑笑,没事,溜达溜达。大姐中等个,嗓门亮,红羽绒服跟黑漆大门中间的大福字一样热烈晃眼。多冷啊,进来暖和暖和。大姐的快言快语一下子就让人三神四魄暖洋洋了。进了屋,西墙上方供着祖宗匣子,下面柜盖上一盆烀骨头,满屋子肉香。北炕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一双眼睛黑葡萄一样看着我们。大姐抱起孙女,撵走了卧在炕沿下的小花狗,让我们炕里坐。

很幸运,这是户锡伯人家。是呀,这难得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我们就是来找寻那些往昔的碎片,那些古老民族遗存的。大姐边干活,边跟我们聊开了。

俺小时候是土坯草房,中间是堂屋,门两边是锅灶。东、西是住屋,屋内是万字炕。长辈住南炕,小辈们住北炕,西边条炕摆箱柜,靠西山墙供喜利妈妈。窗户上下对开,下边窗户安玻璃,上窗糊窗户纸。每年上冬前都要糊新窗户纸,用鸡毛翎子刷上豆油,这样窗户纸又亮又结实。后院有棵海棠果树,园子比现在大多了。出了院门,不远就是大甸子。春天明亮的早晨,跟着麻鸭白鹅们去河边,鸭鹅扑通扑通下了泡子,俺们就去挖小根蒜、苣荬菜,采鲜嫩的柳蒿芽。绿茸茸的草坡上,开着赤橙黄白蓝各色小花。夏天,园子里的柿子,香瓜,菇娘,小旱黄瓜,摘了就吃。哪像现在,菜买回来又洗又泡的还怕不干净。傍晌,在树荫下支起铁锅,从泡子里刚捞的胖头鱼去鳞,开膛,加点盐和干辣椒,添着柴火,合着《雅琪娜》的歌声慢慢入味。

太想听锡伯族古老的民歌了。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大姐摇着孙女胖乎乎的小手,有节奏地打着拍子,轻轻唱起:

“雅琪娜,是谁谋生时?雅琪娜,是你我老两口谋生时。雅琪娜,是谁在江岸?雅琪娜,是咱老两口在江岸。雅琪娜,是谁没有帐篷?雅琪娜,咱们老两口没有帐篷。雅琪娜,谁要搭帐篷?咱们老两口搭帐篷吧。雅琪娜,谁要割青蒿?雅琪娜,咱们老两口割青蒿吧。雅琪娜,是谁搭了帐篷,一搭是个小帐篷。雅琪娜,谁在寻找鸡?雅琪娜,老伴儿你也找到了鸡。雅琪娜,是谁要养猪?咱们老两口养猪吧。雅琪娜,是谁要织网?咱们老两口织网吧。雅琪娜,谁要捕鱼?咱们老两口捕鱼吧。”

歌声把我们带到原始的自由自在的遥远情境,到后来,我们禁不住跟着哼唱,“雅琪娜,谁要捕鱼?咱们老两口捕鱼吧。雅琪娜……雅琪娜……”是啊,祖辈们曾经金戈铁马,渔猎农耕,一代代繁衍生息,为这块黑土地注入灵气,注入蓬勃的生机。好听的歌儿,数不清的故事,听多少遍唱多少遍,也听不够,唱不够。

发面饼好了。大姐说这是锡伯人喜欢的面食,头晚发面,第二天使碱揉匀,上锅翻几翻,两面胀鼓鼓就熟了。发面饼松软香甜,不用啥菜,就点儿咸菜酱吃都老好了。过去细粮少,也用小米饭掺白面烙饭饼,用芸豆掺苞米面烙花脸大饼子。大姐又端上大[~公式~]子水饭,蘸酱菜,干豆角丝炖五花肉。一碟酱,一碟花咸菜。花咸菜红白绿紫,色泽好看,爽口鲜脆。我特意记了做法:芹菜、大头菜、红辣椒、青椒、胡萝卜、葱、姜,洗净切丝和段,撒盐搅拌攥去多余水分就成了。要不是刚吃完饭,我们断不会拒绝大姐一家的盛情。

扑棱,一只喜鹊腾空而起,飞过树梢,把我的思绪也拉了回来。返程车上,同伴发了贝伦舞图片和锡伯大饼、花咸菜的视频,瞬间收获一串小心心,果然是秒赞!透过窗子回望,小屯像颗蘑菇丁,镶嵌在一望无际的莽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