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伟
母亲的记忆力不如从前了。晚上通电话时,我常问她午饭吃了什么,她知道我在考她,就呵呵一笑,吃啥了?她在努力回忆,有时候能想起来,有时候想不起来,那就记忆中有啥答啥,我逗她,前天吃的不就是这个吗?眼见被拆穿,只好说,忘了忘了,想不起来了。
一日三餐,是母亲日子中的大事。每天都不知道吃什么,可她一顿不落。我曾建议她一天吃两顿,轻松又自由,她却笑道,就剩这三餐有点仪式感了。所以,她晚上即便只喝奶粉或黑芝麻糊,也算作一顿,她说几十年的老习惯改不了,也给自己一个时间的参照。
母亲的睡眠一直不好,晚上七点半躺下,往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入睡,凌晨三四点就醒了。我劝她晚点睡,或许能顺延到五六点,她却说那样也是三四点醒,反而睡得更少。在我这个上班族看来,有那么多时间,理应美美地睡到大天亮。母亲无奈地说,年纪大了,觉就少了,想睡也睡不着。
上世纪50年代,10岁左右的母亲随姥姥、姥爷从省城支边到了边陲小城。母亲没有考上大学,按她的分数只能上牡丹江师范学院的一年师范速成班,毕业后回家教小学。当时的学校环境很差,上下大通铺,一层十多人,饮食起居极不方便。可是,衡量来衡量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对付念了。有一天晚上睡觉,一只大老鼠从床头咬到床尾,将十几个女生咬得哇哇乱叫,着实吓得不轻。
一年的光景过得也快,毕业以后母亲去了家乡一所刚成立的小学教书。后来母亲和父亲恋爱结婚,再后来就有了我们哥三个。三个小子在一起,对一个年轻的母亲挑战有多大可想而知。那时候,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父母一到了下班的时间就要开会,尽管心急如焚,也要坚守岗位,开完会步履如飞回家。看到我们三个小孩围着一根小蜡烛睡着了,惊得他们半晌说不出话来。所以每次上班前父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晚上没电点蜡烛坚决不能睡觉!
母亲很依赖父亲,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听父亲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爷爷拉扯他们哥五个十分不易,给予他们的父爱往往简单粗暴,所以父亲对家庭的温暖特别看重。父亲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一辈子尽心尽力操持这个家,努力让这个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但父亲的脾气不好,属于点火就着的那种,生活中常常声色俱厉。
父亲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他喜欢吹笛子,拉二胡,也喜欢照相,做美食。母亲爱好音乐,识谱子唱曲调样样在行,电子琴弹得也不错。但她做事不喜欢大费周章,能省事肯定不愿意费事,时常对父亲的一些倡议不太积极,所以也谈不上夫唱妇随。
当然,大多时候父亲对母亲呵护备至。印象中早饭大部分都是父亲做的。天还没亮,父亲先起来生火烧水,然后淘米洗菜,等到忙活差不多了,母亲才起床,这时候父亲会端给母亲一碗刚冲好的蜂蜜水,嘱咐趁热喝了。生活中脏活累活父亲都是抢着干,生怕母亲累着。两个人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前几年我陪他们外出旅游,在青岛八大关春意盎然的街道上,父亲手挽着母亲的手,慢慢地走着,道路两旁的海棠花芳香四溢、美丽明艳,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似乎悠长的海岸,湛蓝的天空,馥郁的空气都是为他们准备的,那一刻,他们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心中珍藏的那份青春的美好与浪漫。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用手机拍下了他们的背影。那一年,我陪他们去了杭州、苏州、南京、青岛、乌镇等地,父母虽然很累,但他们玩得非常开心,回到家里始终念叨着明年还要出去走一走。可是,直到父亲2021年1月去世,因为各种原因,终未成行,成为人生的莫大遗憾!
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我把父亲去世的噩耗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好像一下子恍惚了,似乎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迟愣了片刻,泪水忽地从眼里涌出来,她躺在床上痛哭,嘴里念叨着,这个人怎么就没了呢!这个人怎么就没了呢!彼时彼刻,我用什么言语也无法劝慰母亲,任由她将悲痛尽情释放,几十年的相互搀扶、共同走过,彼此已成为映照,那份感情刻进了彼此的血肉里,失去一方有如撕掉血肉一样,疼痛万分,不能自已。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急着让我带她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走近的一刹那,她跟我说,你爸好像睡着了一样,并不可怕!
父亲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母亲不能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但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慢慢地调整从两个人生活到一个人生活的状态,逐渐向适应的方向努力。这个过程并不容易。那年5月,她想回到老家住上一些日子。三弟送她到火车站,她怕影响三弟的工作,一到地方就催促三弟回去上班。可三弟走到半道,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没走成。接到母亲才知道,原来她想当然坐在每次乘车的地方,以为检票时广播能有提醒,结果左等右等也没有动静,实际上列车更改了检票地点,已经开走,等到反应过味儿来,为时已晚。过后我们猜想,过去都是父亲带着母亲,凡事不用操心,形成了习惯以后头脑中便缺少关注的意识,所以才犯了“想当然”的错误。打那以后,我们送她去火车站都要把她直接送到车上才能放心离开。
这次小意外过去了一段时间,母亲跟我说,人到了一把年纪确实不中用了。那次没走成,她后来自己偷偷地哭了一场,既委屈又怨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学会独处应该是母亲在父亲走了以后必须面对的课题。我们平时都要上班,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周六周日便是她最为盼望的日子。倘若哪一天没有过去,她肯定要发微信询问,怎么又没休息啊?与母亲坐在一起,聊的话题不是很多,无非是舅舅、小姨他们怎么样了,老邻居们怎么样了,最近想吃点什么之类的,但母亲很珍惜这段时光。这让我想起父亲在的时候,中午吃完了饭,他总是劝导我,躺一会儿缓缓精神,然后他会帮我盖上被子,等我睡上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就躺在我的旁边,“睡一会儿,解乏吧?”他常常这样心满意足地问我。每一次去看他们,父亲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我在他身边睡一会儿。开始我没太在意,只是觉得父亲关心我的身体,直到父亲走了以后,我才深深体味到了舐犊情深在不易察觉中渗透出来的苍凉与无奈。晚景夕照的人间况味直叫人痛彻心扉。
母亲的一天是富有规律的。早餐后休息个把小时,出外走一圈,大约半个小时,回来写写钢笔字,据说练字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然后看看书便到了午饭时间。吃过午饭以后躺一会儿,按她的说法下午过得就快了,刷刷手机,摆摆扑克,就到了晚饭点儿了,简单吃一口,看会儿电视,七点半就睡下了。有一次,她和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突然问我,你说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尽无休。人生的乐趣究竟在哪里?我愣了一下,一时语塞。一个经历了八十多年人生的人问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着实让人犯难。人在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忙碌,为了妥帖与周全的生活不断地努力,一程又一程,走出了青春,走过了中年,走进了暮年,回过头去,忽然发现,迤逦延绵的人生道路居然没有认真地想一想就这么走过来了,一瞬间便白了少年头。遗憾、懊恼、欢乐、闲适、紧张、自在、痛苦、煎熬、迷茫、困惑、犹豫、徘徊……空留下一连串的人生感受在记忆的拐角探头探脑、若隐若现。面对无法回放的人生旅程,无力感、苍白感、幻灭感的确使人无所适从,找不到理由。“想要弄明白”确实困惑了许多人。否则,澄澈净明、心地光明就不会令那么多人追逐。思绪回旋了许久,我终于想起了一句话回答母亲,人活着的意义或许就在活着本身吧。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说,有道理!
打发时光其实是很难的事情。父亲在的时候,母亲不大愿意看电影。现在,只要有事做她就愿意。周末的时候,偶尔带着母亲去看一场电影。大多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逗母亲,今天又是咱们包场。“现在的电影院设施条件都这么好啊!你们小时候去的电影院还记不记得,全都是木板凳,而且一个挨着一个。”母亲坐在舒适松软的沙发座上不禁感慨道。“这里还有按摩功能呢,不过一场电影一个座位只能按摩一次。”我告诉母亲。于是,母亲开心地享受着。“你还可以换一个座位再享受一次,今天不是咱们包场吗。”我进一步提醒母亲。母亲听了我的话才恍然大悟,她又换了两个座位,边看边说:“今天的电影票花得真值啊!”人啊,孤独和寂寞是与年龄成正比的。随着年纪的增长,与子女在一起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老人的内心熨帖许久。
记得一位作家说过一段话,“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生活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吗?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间距从来都不是太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