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来
虎头山那座堡垒,藏着战争终结的最后一声枪响。它像一枚锈迹斑斑的图钉,把那段血火交织的终章,死死钉在北纬45°的黑土地上。
我是在兴凯湖里泡大的。湖风裹着冰碴子拍岸的动静,打小听到大;林子深处的雪没过膝头,踩上去“咯吱”作响,也是刻在记忆里的声响。指尖抚过虎头要塞残存的射击孔,冰凉的水泥缝里还嵌着半片弹壳。风里裹着的呜咽便从这孔洞里钻出来,掠过堤岸时打了个颤,连痕迹都没留住,就散进白茫茫的江雾里了。
前些天坐在影院,《南京照相馆》暗房红灯亮起的瞬间,虎头要塞的铁腥气突然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显影液漫过屠杀照片的水渍,与虎头要塞射击孔渗进的雪水在我眼前重叠,两个相隔千里的事物轰然相撞。当银幕上小学徒捧着带血的底片浑身发颤时,我指尖突然泛起抚过炮管的寒意。又想到滴道矿区“万人坑”里层层叠叠的白骨,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那根刺破天空的焚尸炉烟囱,竟与南京城垣的断壁连成了同一条狰狞的线。
南京与东北,曾这样隔空对泣。黑土地刻进骨子里的倔强,不正是东北抗联队伍在雪地里踩出的血脚印?不就是在至暗里,硬生生把一星火种擦亮成燎原之势?
影院灯亮时,双腿像坠了铅。走出影院,天光昏沉得像要塞顶上的铅灰色云层,心里堵得发慌,突然仿佛被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那位年轻讲解员的话劈开:“别回头,向前走。出口有光,有人间烟火,有国泰民安;别忘记,来时路,有民族苦难,有国恨家仇。”
抬头时,松花江已被夕阳染成熔金色。岸边下棋的老人们“啪”地落子,孩童举着马迭尔冰棍蹦跳,鸽哨混着笑闹缠在风里。街对面,陈列馆的阴影里藏着不能忘却的血海;而脚下的热闹——炊烟味、冰棍甜、棋子响、娃儿笑,像张温热的毯子,稳稳托住了沉重的过往。天渐渐黑了,路边灯箱亮了,红底白字格外醒目:“少年记取,便是传承”。风掠过字间,这生生不息的烟火,本就是最滚烫的传承。
“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气侵人夜难眠。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八十年风霜,黑土地把那些硬骨头收进怀里。来年沃野,稻穗便沉甸甸压弯了腰。灶台上的铁锅滋滋响,煮出的白米饭混着新麦香,蒸汽腾起来,恍惚能看见雪地里的脚印,早跟田埂上的车辙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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