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讨|新时代儿童文学中的乡土书写与成长叙事

□梁英平

“乡土”是农耕文明社会不可旁绕的元素。在儿童文学作品中,乡土空间绝非简单的故事背景,它是一个充满生命气息、文化密码与情感寄寓的精神场域。从萧红魂牵梦萦的呼兰河到沈从文念念不忘的边城茶峒,乡土始终是国人寻根祭祖、书写乡愁的对象。对于正处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形成关键期的儿童而言,乡土书写的意义尤为深远。它提供了一个广阔、丰盈且充满灵性的世界,与钢筋水泥打造的城市生活或不可触摸的虚拟空间形成鲜明对比,让儿童在感知生态之美、体悟劳作之艰、理解乡俗之韵的过程中,奠定朴素而健康的价值根基。而“巨变”则是当下中国乡土最显著的特征。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城镇化浪潮使得传统的“山乡”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为儿童文学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内容:它不再是静态的、田园牧歌式的怀旧,而是动态的、充满张力的现实观照。儿童文学作家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时代脉搏,将儿童的成长故事置于“山乡巨变”的洪流之中,使得“离去—归来”“坚守—告别”“传统—现代”等主题交织碰撞,演绎出更为复杂、也更具现实力量的成长叙事。从“乡土书写”与“成长叙事”的双重维度,儿童文学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回应着这一深刻的社会变迁。

儿童文学中的乡土书写,首先构建了一个可供儿童认知和依恋的“精神故乡”。这一书写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首先,是自然书写的美感激发。作家们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山川河流、四时景物、花草虫鱼,如曹文轩笔下油麻地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张炜作品中胶东乡土的咸湿海风。这些自然景象不仅是故事的发生地,更是儿童感知世界的第一源泉。通过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儿童懂得了敬畏崇拜与依恋共生。自然的山水生物滋养着他们的心灵,而自然界的雷霆之怒则初步教会他们接纳与勇敢。这种源于土地的感性经验,是儿童情感生发和智慧启蒙的重要资源。其次,是民俗书写的文化浸润。乡土是传统文化的活态博物馆。儿童文学中常出现的节日习俗(如端午赛龙舟、中秋赏月)、民间手艺(如剪纸、泥塑)、地方戏曲、方言俚语等,并非简单的文化符号堆砌,而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呈现。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融入的鄂温克族人的神秘文化元素,黄蓓佳的《漂来的狗儿》中对江南韵味的追寻。这些民俗因子使小读者在阅读中潜移默化地接受民族文化的熏陶,建立起一种深层的文化认同感。乡土因此成为连接儿童与宏大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桥梁。最后,是人情书写的伦理构建。乡土社会往往呈现出一种熟人社会的伦理结构,其中蕴含着淳朴、善良、守信、互助等传统美德。作品中塑造的祖父母、乡邻街坊、同年伙伴等形象,常常是这些美德的化身。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向儿童传递着关于劳动、责任、亲情和乡恋的价值观念。这种温暖、稳定的人际关系网络,为儿童的心理安全提供了坚实的保障,成为其道德人格成长的基石。

“巨变”的介入,打破了乡土世界的静态平衡,也为儿童的成长叙事注入了强烈的戏剧冲突和深刻的时代内涵。成长,正是在应对变化、解决困境的过程中得以实现。

一方面,变迁带来“离散”与“追寻”的成长模式。随着父母外出务工或举家搬迁,许多乡村儿童面临着“留守”或“流动”的处境。这类作品,如李东华的《少年的荣耀》系列、陆梅的《格子的时光书》等,真实地反映了儿童在城乡之间的漂泊与挣扎。“离去”成为成长的起点,他们不得不告别熟悉的乡土,进入陌生的城市空间。在这个过程中,认同危机随之而来:我是谁?我的根在哪里?成长叙事便围绕着对“自我身份”和“精神家园”的追寻而展开。主人公往往需要在回忆中的乡土与现实的都市生活之间进行艰难调和,最终在心理上完成对“故土”的精神回归,或构建一种融合性的新认同。这种追寻,是个体在现代性冲击下必然经历的精神成人礼。

另一方面,变迁催生“守护”与“创新”的成长主题。面对山乡巨变,并非所有叙事都是离愁别绪。一批作品开始聚焦于新一代乡村少年如何主动参与到家乡的建设中。例如,一些以“乡村振兴”“科技下乡”为背景的作品,描绘了少年儿童利用新知识、新视野(如电商、旅游开发)为古老的乡土注入活力。这里的成长,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变化,而是主动地拥抱和引领变化。他们需要思考: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哪些传统值得守护?哪些陈规需要打破?这种“守护”与“创新”的辩证,锻炼了他们的批判性思维、责任感与行动力,使其成长为一个有根且面向未来的现代公民。例如短篇小说《满月儿》以乡村为背景,讲述了“我”和姨家两姐妹满儿、月儿的故事。姐姐满儿沉稳内敛,痴迷于麦种科研;妹妹月儿活泼开朗,劳作之余偷学测量技术。作者通过细腻笔触刻画了乡村生活细节,将个体命运与时代脉搏相连,使小说成为观察中国乡土社会转型的文学样本。优秀的儿童文学并非简单地讴歌乡土或批判变迁,而是在“变”与“不变”的张力中,为儿童构建一种健康、平衡的成长伦理。

所谓“不变”,指的是乡土所承载的那些恒常的价值:对自然的敬畏、对劳动的尊重、对传统的守护、对人性的信任。这些是儿童精神成长的“压舱石”,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化,这些内核的价值能帮助其抵御浮躁,安顿心灵。而“变”,则代表着时代前进的必然趋势,是活力、发展与机遇的象征。儿童文学需要引导小读者理解,变迁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变迁中迷失自我。真正的成长,是带着从乡土中汲取的生命力、韧性与智慧,勇敢地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同时在内心中为那份“不变”的乡愁保留一席之地。

儿童文学通过乡土书写与成长叙事的结合,最终试图达成的是一种“连接”。它连接起儿童的过去与未来,连接起乡村与城市,连接起传统与现代。它告诉年轻读者,成长不是一场决绝的告别,而是一次带着丰厚行囊的出发。一个理想的现代人,应是既能在城市的星空下追逐梦想,也能在心底留存一片故乡的月光。

(作者单位:陕西学前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