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银发板正地梳成背头,黑西裤白衬衫,黑色毛背心胸口印有显眼的“POLICE”标记。这身打扮与杨晓明的网络头像照片如出一辙,唯一的差异是姿势——照片中,他夹着一支雪茄,目视远方,面带微笑。
在交友平台上,杨晓明使用的是真实信息:年过六十,教授,月收入1.2至2万元,交友宣言:“找一位知性阳光女孩陪伴!”
作为一所高校原侦查系教授,他在课上教侦查手段和侦查措施,发表侦查专业论文,编了侦查专业教材,学生们毕业后大多做了警察。令他的警察朋友、学生意想不到的是,2023年底,老教授陷入了交友平台的网恋陷阱之中。
短短三个月内,杨晓明总共在交友软件消费超过400次,总额约39万元,涉及至少15个平台。
在研究新型犯罪的前同事周凌看来,老教授遭遇的是非典型“杀猪盘”:批量的聊天员,流水线般地狩猎,复制粘贴式的制造网恋,像打赏一般隐蔽地获利。
第五任女友
杨晓明苦苦寻找的,是在平台结识的第五位女友,昵称“柔情尤物”,资料显示38岁,头像是游乐园里戴着兔耳朵发饰的萌妹。
两人在今年1月3日相识,4天后确定恋爱关系。对于杨晓明而言,长相和年龄都非“柔情尤物”的最大优势,更重要的是心灵契合。在他的描述中,“柔情尤物”会写诗歌,最近还想写部爱情小说,邀他协助。两人曾许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在认识的10天时间里,为了能聊上天,杨晓明共计23次在“盼恋”交友平台上充值23000多元。这是维系两人日常交流的平台,按照他的说法,平台要求交流中不能说联系方式,不能讲数字和地名,向平台充值才能互相联系。
就在两人感情如胶似漆的时候,这一平台以改变运营模式为由,于1月16日宣布停止运行。1月16日上午,杨晓明给女友发了最后一条音频信息,到中午时,“柔情尤物”回:“老公,你发来的信息我听不到。”杨晓明顿觉“五雷轰顶”。
两人失联了。为了找回“柔情尤物”,他又搭进去不少费用。在平台关停的五六个小时之前,有一个陌生人加了杨晓明微信,自称是另一交友平台“对爱相亲”的客服,希望他使用后者。这名所谓的客服并非官方ID,个人主页显示为普通用户,昵称“琪琪”。
杨晓明询问能否将“柔情尤物”转移到新平台,对方说得交钱。在这一平台中,5000元可购买4.25万支玫瑰礼物,杨晓明一晚上就刷掉6.6万支玫瑰。“我为了找我女朋友,那时候都急眼了。”
“我最崇拜教授了”
杨晓明解释迈出的第一步:在一个资讯平台看到交友广告,点了进去,成为会员。
此后,这样的交友广告频繁推送到他面前。杨晓明在手机上随手划过两条新闻,就看到一屏广告,他一注册完成,就有人发来信息:“只想找一个可以过日子的哥哥,我觉得你很合适我,能不能和我试试?”
如今杨晓明手机上还装有四五个交友平台App。在这些平台上,他遇到的女性大多有着共同特征:昵称直白,如“风情女老板”“单身富婆”;财力不菲,开口就要送给男方一辆车,动辄每月安排10万元零花钱;积极主动,在杨晓明的App账号里,满屏未读红点;“教授”成为话术要点,有女性开门见山:“我就是喜欢教授,有知识的人。”也有的这样搭讪:“我最崇拜教授了。”
杨晓明觉得自己很受欢迎:“网上平台里,二十五六岁的都想跟我好,你知不知道?”他笑称,“教授成了抢手货了。”
在这类交友平台上泡了三四个月,杨晓明至今依然觉得欺骗他的是平台,平台在他与女性之间设置了种种引导花钱充值的障碍,女性多是真心交友,也和自己一样,想尽办法在平台之外联系并奔现。
在不同平台上,杨晓明交过五位女友,年龄大多是三四十岁。同她们聊天,输入文字得花钱,音频通话要花钱,视频更得花钱,每小时需数百元。这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目的是“奔现”。
代价是花掉了所有存款,还借了外债,杨晓明因此借了14万元。借钱时,他不会细说用途,很少提及在网恋。
他的逻辑是,奔现了就能甩掉平台的盘剥,就不会再有大额开销了,目前的投入是值得的,教书和炒股还会再赚钱回来。
更何况,杨晓明觉得,交往的女友并不图钱,“那些富婆答应(帮)我还这笔钱的”。但她们最终都没能和杨晓明走到一起。“前面这几个几乎都是因为同一原因,因为家里不同意,说我年龄大。”
离婚冷静期
陈玉成是杨晓明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学生,跟着老师学侦查。杨晓明在刑侦领域“名声挺大”,人直爽、没架子,很受学生欢迎,他们会叫他“杨爷”“杨大哥”“杨老”。刑警陈玉成印象最深的是,杨晓明退休时,有老师还发了一篇文章,将他称为“传奇教授”。
“传奇教授”坦言,自己在法律意义上尚未离婚,他与妻子在1月10日办了离婚预约登记,三个月前分居,目前处于离婚冷静期。他称,夫妻俩没出现过出轨、家暴等问题,矛盾都来源于琐事。
“我这辈子只牵过一个女人的手,没谈过第二次恋爱。”在杨晓明的描述中,他大半辈子感情状况波澜不惊,到了晚年,和妻子过不下去了,内心炽热的情感才突然迸发。“我认为我没有不道德,现在没人陪我,我的危险性排不出去,这才是最不道德的。”
“盼恋”关闭的最后几天,杨晓明曾请学生帮忙联系“柔情尤物”,接到“任务”的是刑警陈玉成。后者无法通过手机应用商店查到该平台,只能由老师发来安装包。下载页面显示,当时“盼恋”下载次数只有1290次,而陈玉成注册后,却能立刻接到数十个殷勤问候信息,名为“柔情尤物”的账号已经躺在自己的聊天列表中,对方主动嘘寒问暖。
他瞬间意识到,不必再帮老师找“柔情尤物”了。
教训杨晓明的“托儿”
大部分时候,杨晓明是独居状态。“你都不知道,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面很孤独的。”周凌突然回想起杨晓明说的这句话。
周凌分析,老同事没有社交圈,唯一的娱乐就是钓鱼,他会觉得孤独寂寞,需要找一个人来分享和倾诉,这也是受骗的现实诱因。
在连番被“教育”期间,杨晓明在其中一个交友平台遇到了一名主动“谈朋友”的女生吴敏。两人互相刷了三四千元之后,加了微信。
事态没有沿着套路发展下去。根据记录,在杨晓明主动讲到女友总是拒绝奔现的困扰时,吴敏自曝身份,当头给杨晓明泼了一盆冷水:“什么女朋友身份?都是我们的专业团队为你量身定做的!公司和平台有专业团队对付你,把你研究得透透的。”
“特别是你那么真诚,把自己的信息透露那么多,我们的研判团队就分析得越多越透彻。”吴敏对杨晓明说,公司会为不同客户定制不同方案,“有对情感空窗期设计的,有对事业受挫设计的,有对受病痛困扰设计的,还有很多很多”。
按吴敏的说法,她是因为两人素未谋面,杨晓明却愿意为其花数千元,“心软了”。在吴敏与杨的聊天中,她自称是在平台“打份工而已”,平台每月开工资,完成额度有提成,所以她们会设计话术,诱使对方消费。“我们的平台定位很准确,积少成多,几千块,一般人都不报案。”
非典型“杀猪盘”
在吴敏讲述平台骗局时,杨晓明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再找一次新女友的地址,“找不到就死心了”。
“杨大哥,还没醒悟呢。”吴敏直嚷糊涂,“‘不甘心’这个人性弱点,被平台掌握得妥妥的。”她再次提醒,杨晓明喜欢的都是公司安排的身份,是平台上的虚拟女友,目标就是让其掏钱买女友微信号。因其慷慨,平台甚至会提醒不要竭泽而渔,“免得你醒悟,就不找我们平台了”。
陈玉成观察到,有一类使用者是在跟老师“打游击战”,让老师将平台账号注销,换到另一平台联系。“这种是为了消灭聊天记录证据,不再跟你交谈了。”
吴敏叮嘱杨晓明,回归现实好好过日子,杨晓明答应了。他说,自己决定不离婚了,回归家庭,好好生活。
周凌说,杨晓明遇到的情况属于非典型的“杀猪盘”。传统“杀猪盘”主要是诱骗受害者去做虚假投资或网络赌博,还有个别是要求送礼物、抢优惠券等。这种非典型的案例,并非直接将钱转给对方,而是转给平台,对方通过平台赚取佣金。
在这样的交友平台充值消费,很像是直播打赏行为,难以界定是否算作自愿赠与,案件定性和侦查的难度都相对更大。周凌感叹:“这类诈骗很隐蔽,很多地方可能都不一定立案。”高伊琛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