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刘女士轻摇折扇,走在通往公园的小径上。每走几步,就有熟人跟她打招呼。这是刘女士退休后常来的公园,每天8点,她会在这里和拳友一起打太极,享受晨练时光。与此同时,公园里也不乏推着婴儿车遛弯的老人。
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刘女士,选择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拒绝带孙的她,决定把退休生活留给自己。如今,有越来越多像刘女士这样的退休老人,在传统观念与现代价值观的冲突中,尝试与后辈在育儿问题上达成平衡。
这些“新老人”的退休生活忙碌而充实。他们向年轻人学习,积极适应数字化时代。大部分“新老人”表示自己很忙,这与公众对老年人退休生活的刻板印象——普遍清闲、孤独——有所不同。除了体育锻炼、旅行等线下活动,超过半数受访者表示,自己每天忙于在线交流;还有超过20%的老人忙于上网学习,平均在线时长为每天2小时。
他们也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退休后,不用帮子女带孩子吗?”
隔代抚养是一种选择 而不是义务
刘女士生于20世纪50年代,每月退休金有上万元,加上没有房贷,生活相对宽裕、放松。退休后,她的生活依然丰富:在老年大学上舞蹈课,参与书画协会的展览活动,组织老同学、老同事聚会,与朋友定期结伴旅游,等等。退休这几年,她去过西藏、新疆,冬天去东北滑雪,夏天去云南避暑。
刘女士的想法很有代表性:退休后就应该享受生活,而不是自愿承担照顾孙辈的任务。
与此同时,刘女士的独生女儿李楠正在陷入“丧偶式育儿”的局面:公婆以“退休后还需工作”为由拒绝帮忙;丈夫则忙于创业,经常早出晚归,育儿重担落在李楠一个人身上。
李楠曾请母亲帮忙照顾孙子。尽管心疼女儿,刘女士还是婉拒了:“我年轻时是职业女性,吃了一辈子食堂,饭也不会做。让我带孩子,比带项目还难。”刘女士建议女儿去月子中心坐月子,之后如果要请专业的育儿嫂,她来出钱。“照顾孩子方面,专业人士比我有经验。如果有经济困难,我可以提供一定资助。我认为,老年人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儿女提供帮助,而不是无条件地全力以赴。”
越来越多的老人选择多样化的退休生活,而不是绕着孙辈转。他们身体尚属健康,拿着退休金,正是有钱又有闲的时候,学习新技能,参与新活动,人生有无限可能。刘女士说:“退休后才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老年人的自我实现同样有价值,我们没有义务为子女照顾孩子。”
卢女士的情况和刘女士相似,她认为,“老年人带孙应该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义务”。
61岁的卢女士是一名纺织厂退休工人,居住在广州。退休后,卢女士加入一个老年舞蹈队,每天和同伴一起排练,还受邀上过央视。她称自己的退休生活“非常忙碌”。
卢女士的丈夫是本地人,有一些可稳定收租的房产,爱好钓鱼,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而卢女士每天上午8点准时去珠江边和老姐妹们跳舞,10点半“收队”后再一起上茶楼喝茶,她经常坐40分钟的公交车,从海珠区到荔湾区跟老姐妹们碰头:“那里的茶楼平靓正,很抵食(划算)。”
老年人不参与隔代抚养,这种情况在广州绝非少数。通常,这类老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并不与子女同住,只有周末家庭聚餐时才有机会见一见孙子、孙女。在帮助子女分担育儿压力时,他们更愿意“出钱”而非“出力”。
育儿问题的张力
小麦夫妇都是85后,在上海生活。他们是第一代独生子女,也是“421”家庭结构中的夹心层。
小麦今年年初生了二胎,夫妻二人的生活更忙碌了:丈夫每天早上8点前把大宝送去学校,再以最快的速度在8点半前赶到公司。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没有给大宝报小学托管班,小麦负责大宝中午、下午的接送,与此同时,她还得把刚刚学会爬行的二宝带在身边。
二宝才半岁,如果请一个育儿嫂,每月需要额外支出7000—10000元,这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小麦和丈夫也考虑过几家早教中心,希望找到合适的托管服务,但被一年10万元的高额费用劝退。
即将结束产假的小麦,正在为无人照顾孩子而发愁。生育女性的困境一再重演,促使小麦进行思考:“什么样的家庭能让女性在生育后回归职场?一是经济条件允许,请得起保姆的家庭;二是有老人帮忙照顾孙辈的家庭。如果没有能力请保姆,又没有老人的帮助,双职工家庭可能需要牺牲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来照顾孩子,而这个人往往是女性。”
最终,为了支持小麦重返职场,小麦的母亲离开家乡,来上海帮她带孩子。小麦的母亲姓张,今年70岁,退休前是一名教师。张老师说:“我的两个外孙都是我带大的。现在上海的家庭流行外婆照顾孙子,奶奶是几乎不参与的。”
张老师对老人不帮忙带孩子的原因也有清醒的认识:“婆媳关系大都存在问题,隔代教育的差异和矛盾是很难避免的。婆婆照顾孩子往往吃力不讨好,现在许多老人不愿意做。”
社交媒体上,关于“老人带娃”和“老人不带娃”的讨论,两种观点势均力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育儿经。在一线城市,职场压力大,保育系统不完善,房价和育儿成本高昂,年轻人不得不寻求老人的帮助,以减轻经济压力。如今老人们从以往的“无限连带责任”转变为结合实际情况的“有限度的帮忙”,从理所当然的奉献到有商有量的配合,是一种进步。
年轻家庭的第二个“妻子”?
因为担心老人不愿帮忙,越来越多年轻人将“是否有老人帮忙带娃”作为生育决策的重要考量。许多人因为难以承担育儿的重担,选择不生孩子或只生一个孩子。面对生育率的快速下降,“应充分利用老年人口和女性人口的红利”,有专家如此建议。
然而,“新老人”并不愿意成为“红利”,而是用行动摆脱传统的规训,做出自己的选择。固然有人愿意为儿女分忧,但也有人渴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和空间,过上体面且丰富的退休生活,而不是陷入为子女无条件付出的轮回。
复旦大学教授沈奕斐在《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一书中指出:在城市双职工家庭中,祖父母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配合儿子、儿媳及孙辈的生活工作安排,隐藏自己的喜好,压抑自己的需求,扮演着完美“妻子”的角色。
沈奕斐认为,当代年轻女性在家庭中获得的权利和地位并非来自男性,而是来自上一代老人的让渡。但后者的牺牲、困境,鲜少被提及和重视。
“新老年人”选择不带孩子是个人权利得到重视的体现,也是社会进步和个体自我实现需求的反映。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也没有一蹴而就的共赢方案。社会应提供更多支持,满足年轻人的育儿需求和期望,帮助老人追求自我价值。
张老师说:“等到孙子上小学,我就把抚育孩子的责任还给他们(子女),他们则把自由生活的权利还给我们。老年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父母辛苦大半辈子了,应该有闲适自在的晚年生活,不必再为儿孙操心费力。”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