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我是个口拙的人。特别是在关键时刻尤为口拙,比如告别。 告别似乎是一个普遍公认的隆重时刻,也是一个最能让人感怀的时刻。越是这样的时刻,我就越是畏惧,倒不是怕伤心落泪,而是怕说话。人多还好,你一句我一句也容易混过。最怕人少,尤其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无论语言的茅草多么丰盛,也总会有一些东西干巴巴地显露出来,让你不得不面对。 一位女友曾来看我,她在我家住了两天。两天的相处使我们的友谊略有升温,而汽车站的告别却像催化剂一样莫名其妙地促进了我们对彼此的留恋。 距开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有时间一定要再来玩啊。”我切切叮嘱。“一定一定。”她殷殷答应,“你也一定要去我那里呀。” “饿不饿?渴不渴?那边有卖吃的。”我笑道,“来这儿可别委屈。” “我才不生分呢。倒是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光顾着照顾我。”她忙说。 互相的谦让已经显出几分生分了。“爸妈身体还好?”——忽然想起,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还好”,她的口气稍稍迟疑,“就是有点儿高血压。” “那一定要注意呀。”我心里一阵轻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我们谈了足足有十二分钟的高血压。 发车时间终于到了。我们依依不舍,有乘客催车。售票员不耐烦地说:“还要再等几分钟,有个人约好了要来坐这趟车的。” 只好接着聊。股票、电脑、广告,街上行人的穿着,单位同事的趣事,装修房子的得失…… 在我们纵横万里无所不及的云雾中,车终于发动起来了,于是我下车,她打开车窗,我俩相对微笑。我挥手作别时,感到精疲力尽。车走了两步,突然间又停了下来,原来是有人下来买烟。我只好又赶上前,两人的表情重新开张。话语却如同剩茶续上了凉水,更加滋味惨淡。 “这个包颜色太深了,配你这个衣服不大好。”“有没有考虑去补拍一套婚纱照?听说有家影楼技术特好”……买烟的人还在那里挑来挑去,真想替他买一包啊。 终于,汽车的烟尘笼罩了我,我第三次和朋友作别。放下疲惫的手臂,我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好几件事情:人为什么会在许多时候变得虚伪;人为什么会在许多时候丧失勇气;人为什么会在许多时候深感生命的无聊和无奈;人为什么会在许多时候深陷平庸且支持平庸……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真正的好友才会容许你相顾无语。为什么古人在造字时会把告别写做“辞”——那是“辛苦的舌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