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评论员静伟 一 对于沸沸扬扬的罗尔事件,我一直迟疑着没有下笔,因为在这一事件中的是非情理、事实判断,往往纠葛在一起,不好剥离,如同我们的生活一样,复杂多义,一言难尽,就像缪塞说的:“它的真相是一具骷髅,掩盖在皮肤血肉之下,只有在重创撕开了肉体时,我们才能探手进去,摸到那惨白的骨骼,摸到真相。”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以为摸到的真相就是真相吗?我们以为自居的正义就是正义吗?在幽深的人性与惨酷的人生面前,我们真的以为,要来一个血肉模糊的答案,就能解开这世间的难题? 在诸多对于罗尔事件的评论中,我更倾向于曹林“用力过猛”的说法,救女心切的父亲用力过猛,而随之引发的网络感动、网络募捐、网络愤怒,同样显得用力过猛。但无论大家如何质疑,罗一笑小朋友的白血病是真的,众多网友想要救助罗一笑的那份情也是真的,甚至,你能说罗尔迫切救女的心情就不是真的吗?虽然罗尔的做法可能有待商榷,但我们还是应该以最大的善意去体谅和宽容。他的种种做法和说法,也许,只是一个父亲的惊慌失措,一个中产的进退失据。 二 最初大家的质疑集中在《罗一笑,你给我站住》和另外一篇文章涉嫌“营销诈捐”,以及罗尔没有披露自己的三套房产,还有罗一笑的医保报销情况。起初,我对于“小铜人”公司的做法也有些非议,但后来想想,似乎也并无不可。英国作家萨克雷在谈到慈善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一个人可能会出于伪善和炫耀的目的,往施舍盘里扔几块金币,但是,不管他是坏人也好,好人也罢,他们的金币一样能使孤儿寡母聊以度日。即使“小铜人”的目的是为了营销和宣传,但也在客观上帮助了罗尔一家,而罗尔也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回报。而且,无论是罗尔,还是“小铜人”,对于这两篇文章能够引发这么大的反响、获得那么多的捐助,都是始料未及、甚至猝不及防的。如果当初的转发赞赏只有几千或者几万,我们还会对罗尔如此苛求吗? 可能有人会说,他们的行为对网友构成了欺骗,让网友不再相信善良,对社会造成了信用透支。可是,试想一下,当我们在街边遇到一个乞丐,随手抛下几个硬币,是真的相信他就是乞丐,还是因为心存一份善念,唯恐万一是真的却没有施以援手?而且一般来说,我们的这种施舍都是举手之劳、量力而行,是将可能被骗的成本都考量进去的,我们更不会因为自己施舍了几枚硬币,就要求那个乞丐披露自己的全部财产状况的。而且,我相信,即使知道了罗尔的真实情况,依然还会有人愿意为之捐款的,因为不是为了罗尔,而是罗一笑这个孩子。 《麦兜响当当》中,有这样一个细节,麦兜的成绩很不好,他宁愿考卷很脏,也不舍得把橡皮擦弄脏。麦太让学校给他做智商测试,校长测试完写了一句话:他不是低能,他只是善良。我也相信,那些愿意为罗一笑捐款的人,并不一定是像有些人嘲笑的那样容易感动、容易受骗,在交所谓的“智商税”,如果非要这么说,我倒觉得,他们要交的,更多的可能是自己的“良心税”。倒是那些事前冷眼旁观,事后冷语如刀的人,我倒想问问:这事儿跟你们有一毛钱关系吗?在罗尔已经退了大部分捐款之后还不依不饶的那些人,如果觉得罗尔还欠你们的钱,大可以向他直接讨要,但也没必要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虽然这些声讨罗尔的人,一个个也都会做出罗尔是罗尔、罗一笑是罗一笑的姿态,说一些“世间烦扰,与你无关”这样不咸不淡的话来,但是,父女家庭之间又岂能分割得清?如果作为家庭顶梁柱的罗尔因为承受不了压力倒下了,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这世间烦扰,又怎么可能与罗一笑无关? 三 更何况,我们也并不能认定罗尔就是存心欺骗。他没有披露房产情况以及罗一笑的医保报销情况,可能是有私心,但也可能是心存侥幸。扪心自问,我们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是也往往会试图给自己留条退路?罗尔也许只是想通过卖文来寻求两全,毕竟,对于很多生活在大城市中的“伪中产”来说,即使拥有几套房产,一旦有大病来袭,我们的财产状况也是不堪一击的。罗尔后来说出他想把房子留给前妻生的儿子以及自己养老的想法,又引发了一轮对其所谓“重男轻女”、充满算计的抨击,但我觉得很多人的这种判断,或许是出于有意无意的曲解或误解,有些时候,我们是不是也会面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选择?我们是不是也对自己未来的养老充满疑虑和恐慌?罗尔是把自己的退路想得多了一些,但我们所有的就事论事,都应该建立在将心比心的基础上。倾家荡产救女固然悲壮可敬,但在女儿的生路与家庭的退路之间尽力周全的罗尔,是不是真的就那么可耻?真的就那么不可原谅?我们似乎真的应该站下来,好好想一想。 说到医保报销,我身边一个采访过白血病患儿的记者就跟我说,她是亲眼看到一些患儿家庭因病致贫的,虽然有医保报销,但比起漫漫的疗程、昂贵的费用,白血病就像是一个无底洞,足以吞噬掉一个家庭的幸福感与安全感,让一个家庭滑向绝望的边缘。 四 穷也要穷得有新闻性,病也要病得有故事性,有人说,这是时代之病、媒体之病,但在我看来,更是人性之病。因为媒体的本质是做新闻、节目的要素是有故事,在不背离新闻操守的情况下,媒体也只能通过一个个新闻和故事,救助一个个具体的穷人或病人,而陷入贫病之中的人,也只能把新闻和故事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来寻求更多人的感动、关注和帮助。而当只有极端的事物和情感才能打动我们、吸引我们,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一种病症。我们当然希望,穷人和病人不靠新闻和故事也能不至绝望,但这需要人性与社会制度的慢慢健全。如果暂时还不能做到,能讲故事的就先讲故事吧,至少他们的需求,要先被听见看见。 我们说雪中送炭,不是要等到人都快冻死了,你才肯把炭送到,我们说助人为乐,不是非得等他们都濒于绝境,才肯伸出自己的援手。就像一个笑话,两男子在河边玩,看见一美女掉进河里,一男子马上要去救,另一男子拉住他:“等一会,现在救不能做人工呼吸。”我们救助别人,到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需要,还是为了解决他人的燃眉之急?人到半死的时候不救,非等到濒死的时候才施以援手,这到底是善良还是残忍? 五 钱钟书说:“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是道德应有的代价。”无论是在罗尔事件中,还是同样在近期发生的女记者跳楼媒体人上书事件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此类“道德霸权”的影子。在对罗尔、以及女记者跳楼事件中的男方和所谓的“小三”中,可以说只见是非,不见慈悲。而道德和正义如果少了慈悲和体谅的底色,就会从良药变成毒药。我们之所以对他人的评判极其容易,那是因为他们的苦痛并不干我们的痛痒,如果你不能痛着他的痛,自然就不能悲伤着他的悲伤。 在这里,也想顺便厘清一下善良与慈悲的界限与差别:善良出于天性,是一种本能,而慈悲需要阅历,是一种修行;善良是对他人痛苦的感知,慈悲是对他人苦难的体谅;善良是因为不忍,所以怜悯,慈悲是因为懂得,所以宽恕。无论你是否赞同罗尔的做法,都应该心存一念:是非之上,还有慈悲。 正巧作家闫红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谈及中法文化中民众对潘金莲与包法利夫人的不同态度,“同样是讲述一个关乎出轨的故事,福楼拜对于笔下的女主人公有着更多的同情——这同情不是可怜,不是悲悯,而是与她同呼吸共感受,他同情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人性。最后,连包法利先生都宽恕了妻子,他说:‘错的是命。’”在这部小说问世后,很多女人写信给作者,说:“我认得她,我爱她,她像是我的亲密朋友。”连作者福楼拜自己都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可是,我们有勇气有能力审视自己,说出“罗尔就是我”吗?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做出与罗尔一样的选择,但是,如果我们真能与其“同呼吸共感受”,就不会轻言对错。因为与福楼拜同情包法利夫人一样,我们同情的不是罗尔,而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