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头型
《杀马特我爱你》剧照
2017年12月,“杀马特教父”罗福兴已经剪去了杀马特长发,在广东深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担负起养家的责任。
据《中国新闻周刊》 记者 仇广宇
李一凡第一次见到那些图片是在2012年,图片里的年轻人梳着五颜六色高高隆起的爆炸头,搭配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脸上画着浓妆,李一凡很兴奋,认为中国有“朋克”了。但那不是朋克,那是“杀马特”。
李一凡自从看到了那群人的照片,似乎就再忘不掉,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他想拍摄被自己误以为是朋克的杀马特。但直到2016年,他才认识了“杀马特教父”罗福兴。
当那群人面对镜头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真实经历,李一凡才发现,这些人有着很强的共性。他们不是朋克或者审美的反叛者,而是一群十几年前被困在“超级工厂”中打工,近乎赤贫,极度缺乏安全感的90后青少年农民工。被震撼的李一凡决定,把话语权还给杀马特,让他们在镜头前自己诉说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如今在网上备受关注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认识杀马特
刚开始寻找杀马特的时候,李一凡认为,他们可能是出身农村的边缘大学生或大专生,从早先网络社区中的“非主流”群体分化而来,聚集在贴吧、QQ群和网游玩家中。这些人有点审美自觉,用当时流行的方式“自黑”,去反对商业化的艺术潮流。但实际接触中他发现自己错了,他所见到的杀马特青年是另一群人,几乎都有着同样的经历:小时父母打工,早早辍学,未成年就被工头带出来到东莞、深圳、惠州、温州等地打工,流浪多年。
罗福兴今年25岁,10年前就管理着数量庞大的杀马特QQ群,李一凡实地采访到的67个杀马特青年中,有64个都是他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他口齿清晰,脑子转得飞快,聊起抽象、有深度的话题就特别兴奋。他出生在广东梅州,小时候跟随父亲在深圳上过幼儿园,后来还是回到老家跟老人们生活。他突出的思维能力就来自做乡村教师的外公的熏陶。
11岁那年,叛逆的罗福兴辍学了,他开始到家附近的工厂打工,高兴的时候也回学校上几天学。那段时间他烫了个爆炸头,按照日本视觉系摇滚吉他手石原贵雅的发型,用发胶高高立起,又化了妆。他把自己梳着这种发型的照片传到QQ空间,“一炮而红”,网上很多人开始模仿他的造型。他又根据网上搜出来的Smart(时尚,先锋)这个词的意思,给这个发型起了个听起来有气势名字,叫“杀马特”。
这就是杀马特风潮最初的源头之一。2001年,中国加入WTO之后,国际化进程开始加速,这一大环境的改变带来了两个结果:经济上,中国人更大规模地参与国际分工,作为国际分工链条上一环的“富士康”等超级工厂变得世界闻名,大批青年农民工应运而生。而在精神上,“入世”后的文化领域更加开放,本就火热的日韩流行音乐和穿衣时尚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进一步传遍中国的城市和乡村。很多年轻人喜欢日韩视觉系打扮,爱用火星文,被统称为“非主流”。“非主流”文化按地域分成城市和乡村两种类型,2005年以后,城市非主流青年逐渐清新文艺化,乡村非主流异军突起,其中造型最扎眼的一群就分化成为杀马特青年。
头发是最简单、最易被旁人观察到的造型反叛,用浓厚发胶定型的冲天长发,发色越鲜艳越好——染一次也才几十块钱。杀马特爱穿拖鞋,男孩子喜欢紧身T恤,女孩子爱穿吊带,有时候手里还要拿两张零钱,不用钱包。他们最常做的事就是把这些照片发到QQ空间中展示。至于杀马特们喜欢的歌曲,除了一些后来被批评为“低俗”的网络歌曲外“都是盗版”,罗福兴笑称,那些歌说出来太羞耻。当时很多杀马特会在软件下载伴奏,类似喊麦那样瞎唱瞎录,就算是“原创”了。
是家族,也是社会团体
中国社科院农村社会问题研究中心秘书长李人庆曾和李一凡一起到多位杀马特青年的故乡调研。他发现,杀马特青年曾经作为留守儿童们在社会转型期中成长,可能因为是乡村社会的共同体被瓦解,那些传统中可以依从的单位——社会、学校和家庭,都没有在社会化过程中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支持。他们十来岁被迫进入社会“摩擦碰撞”,完全是靠自己来硬撑下来的。
很多杀马特在超级工厂中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身体上的劳累倒在其次,被人欺负,骗走工资是最让他们寒心的。一个叫韩亚杰的工人曾经讲述的经历:有一年他正等着领工资,打算带女朋友回家结婚,他干了几个月,本该领到七八千元钱的工资,最后工头只发了他29元,回到女朋友那里他大哭起来,现在两个人也早已分开。屡屡被骗但又需要社交,他们在城市中如何判断能否和一个人交往?显眼的发型成为大街上简单的共同标识。从小孤独的他们为了获得关注和同类认可,宁可让自己奇怪一点,显眼一点。
“家族”这个词成为理解杀马特青年的关键,比如杀马特群体中最著名的“葬爱家族”,他们热爱这样的命名与形式。中国社科院农村社会问题研究中心秘书长李人庆经过多次和杀马特青年的聊天认识到,很多人哪怕剪掉了头发或者做了其他事,也还陷在这种“心理家族”的状态中。这种家人、社群一般的互相认同和互助,虽然简单粗暴但有用,最后甚至发展到可以用来搭建人才网络,帮助杀马特青年之间互相介绍找工作。
后杀马特时代
有媒体估计,杀马特青年最多的时候有几千万,也有传说,罗福兴最多管理着20万杀马特青年的QQ群,但迄今为止这种统计并没有实际证据,因为杀马特青年赖以维系的“纽带”,仅仅是一股流行风潮。罗福兴诚实地表示,实际上到底有多少人他并不能确定,网友人数过万后,事情就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听你调配,我又没有给他们发工资,对吧?”
但随着几次“剿灭”,杀马特文化在人们的视线中已经越来越淡,很多照片被清除,究竟他们为何会遭到攻击,也成了一件不太清晰的公案。在2011年、2012年,先是有视频博主开始恶搞、模仿杀马特的造型和行为,引发贴吧、论坛网友的不适感和骂战。到了2013、2014年,网络清理行动让杀马特们的图片被视为“低俗”,逐渐消失。
另一方面,不同于其他的青年亚文化,仅靠夸张造型和几首盗版歌曲维持的杀马特没有其支撑核心,客观上也造成了衰落趋势。近两年,在石排镇的溜冰场也只能看到为数不多的几个梳着杀马特发型的孩子。因为遭受社会和主流文化的打压,李一凡见到的许多杀马特青年变得害羞内向,不敢接触陌生人。他估计,现在杀马特群体在全国应该只剩下几百人。
罗福兴当年那些的杀马特朋友有些正在“奔向小资”,攒钱买车、买房,包括他自己在内。他自己做着理发师,玩抖音和快手,靠手艺和打赏一个月也能有1万多元收入,他感到这样的生活比在工厂好多了。他的杀马特小伙伴中有人混得不错,有空就会开着车找他来玩,还到他的直播间里扮演“大哥”的角色。
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上映后,李一凡收到的反馈出乎意料:“85后”到“00后”的城市青年群体对这部电影最有共感。或许是出于同为“打工人”的心声,也或许是出于同龄人之间的共情。作为导演,李一凡发现,只要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对杀马特的想法全都有所转变,他觉得,人们正在逐渐看到并理解,甚至爱上这个曾经被视为异端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