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打拐警察讲述：

生活报记者 黄迎峰 周际娜

“以前是百姓来找我们，现在是我们去找他们。凡是丢过孩子的父母或者怀疑自己是被抱养或领养的，都可以就近到寻亲采血点免费采血。”6月1日，黑龙江省公安机关刑侦部门在各地市、县区、林业局、农场等地，集中设立了201个“团圆”行动免费寻亲采血点，对群众主动要求采集及疑似失踪被拐人员应采尽采、应录尽录。

哈尔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三大队二中队副中队长李巍，参与打拐工作已有12年了。这次免费寻亲采血点辐射范围很广，甚至深入林区，让他颇为激动，这意味着，“更多隐蔽的线索将被发现，更多被拐儿童家庭有了团圆的可能”。

失踪被拐儿童家庭：

怕孩子回来找不到家， 不少人成了“钉子户”

“别小看那辛苦采集来的一点儿指尖血，它可有大用处。”李巍告诉记者，血样将由专人送到刑事技术支队进行检验、入库，并在三个库里进行筛查：失踪人口库、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系统库和DNA数据库。系统将会自动比对，警方根据比重结果开展工作，比重值高的，将逐一与当事人见面并重新采血。

自2012年打拐办成立以后，李巍经手的涉拐妇女儿童案件48起，约三分之一案件涉及到儿童。相比于南方省市，黑龙江失踪被拐儿童的案发率较低，且大多发生在2000年之前。在他看来，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南北观念差异，东北人抱养孩子的情况较少，觉得自己生的才是亲的。二是市民比较愿意“见义勇为”，“几年前，香坊区曾发生过一起疑似拐卖儿童案件，有人当街抢孩子，被周围的大爷大妈拦住了，把人贩子一顿暴打”。

李巍眼中的失踪儿童家庭，有很多相似之处，有不少夫妻因为互相埋怨而离婚，母亲们大多精神濒临崩溃，普遍不愿意离开丢失孩子的地点，“丢失的孩子年龄越小，家长内疚感越强”。

这些失踪被拐儿童家长，不少人坚决不同意拆迁，怕孩子回来时找不到家人，变成了“钉子户”。有人看见稍微像自家孩子的，忍不住拽过来询问几句，被孩子家长当成人贩子辱骂。还有一对双城夫妻不停地向警察求助，从市公安局、省公安厅一直找到北京公安部，公安部打拐办帮忙联系快递公司，在快递箱上免费印了孩子的照片和信息……

打拐警察的成就感：

“找回一个孩子， 比抓到十个人都高兴”

2015年，刘德华主演的“打拐”题材电影《失孤》，让这些原本在角落里暗自悲伤找寻的家庭，被更多人看见。聊到这部影片时，李巍明显有些闪躲。他在评价“挺真实”时，声音有些哽咽。电影里最触动他的一个细节，是刘德华饰演的父亲在认错孩子时被人暴打。

在黑龙江，不少失踪被拐儿童的父母是普通农民，没能力跨省寻找，只得求助于公安机关。李巍发现，“这么多年，他们去公安机关的次数难以计数，以至于我跟当地警方提起家长的名字时，警察们全都认识”。

为了让孩子与亲人们重聚，打拐警察会广泛地搜集信息和线索。“一般来讲，越小的孩子走失越好找，没准哪天办户口、身份证，或者一采血，信息就冒出来了。”李巍说。

2014年，一个四川单亲父亲把两岁多的儿子卖了，孩子奶奶知道后报警，当地警方反馈的信息是孩子父亲曾到过哈尔滨。经过一番侦查，李巍和同事们把目标锁定在哈市道外区一对未育的夫妇身上。这个家庭的户籍上，不久前落了个孩子。

李巍悄悄跟去超市，假装逗孩子，问他喜欢啥，小男孩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答“滑滑（画画）”。两个东北人生出一个四川口音的孩子，这显然有问题。经过调查后，这对夫妇承认孩子是违法收养的，孩子最终被四川警方带回到奶奶身边。

小男孩返乡前，李巍抱着孩子拍照，孩子亲了亲他。虽然没见过孩子的奶奶，但李巍超有成就感，“除了打拐，我还负责追逃工作，但其实我心里一直觉得，找回一个失踪的孩子，比抓到十个人都高兴”。

重逢前最关心的问题：

“这么多年，父母有没有找过我？”

全国各地的打拐警察，每天盯着“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信息系统”。去年夏天，李巍接收到系统推送的一条线索，比重值很高。正是这条线索，帮七台河的一对农民夫妻寻回了失踪31年的女儿。

女孩3岁时在家门口被拐，当时有个小孩欺负她，姐姐前去追赶，回来后发现妹妹不见了。大姐内疚常年抑郁，父母30年来一直住在小院里不肯搬家，尽管家里又有了老三，但小女儿的到来，并不能弥合这个家庭的伤口。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小女儿也很压抑。多年来，她带着父母去公安机关采集血样、录入数据库，并努力地通过寻亲网站发布信息，寻找素未谋面的二姐。而这个失踪的女孩，此前恰好采集过DNA。34岁的她被找到时，已经在哈尔滨结婚生子。李巍回忆道，“见面时，一屋子人都哭了，母亲和大姐哭得最凶”。

尽管31年的寻找很漫长，但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如此幸运。前几天，李巍遇到一个老母亲，女儿9岁时走失，她因为着急上火耳背得厉害，丈夫患癌挺了20多年也没等回孩子，带着遗憾离世。但这位老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她坚持上节目、录视频，盼着女儿看到视频后能回来找妈妈。

李巍感慨道，寻人的初始研判过程往往很艰难，主要是失踪人员的轨迹不好确定，有的人居无定所，户籍不在本地，在外地也是空挂户。即便是人找到了，也未必能立刻相见，“有的孩子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养父母和亲生父母”。在与亲生父母正式见面前，他们会先询问李巍，父母长啥用，做什么工作，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最最关心的是：“我失踪这么多年，父母到底有没有找过我？”

有一些小时候被送养的孩子，被找到后会拒绝相认。比如，一个重庆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因为丈夫去世家里太穷，五十多年前让亲戚把两个儿子领到了哈尔滨生活，后来双方失联了。大儿子离家时十岁，理解母亲的难处，但是小儿子几十年后才知道自己是被送养的，很难迈过心里这道坎儿。

“收养过孩子的养父母，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在孩子懂事后都应该尽早告知，很多人临终前才说出真相。据我观察，绝大多数孩子不会辜负养育之恩，希望他们能将心比心，给苦寻多年的亲生父母们一个团圆的机会。”李巍说。

打拐的进与难：

正搭建“Y库” 但落户时血样入库难实现

由于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公安机关采血，血样库的数据较少。现在打拐办正忙着向系统里录入照片，通过人像AI技术寻人。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孩子从小到大样貌变化较大，很难精准寻人，系统里经常出来数百张脸，但至少为查找提供了方向。

李巍介绍道，当年，有很多家长通过寻亲网找孩子，跑到南方录入信息，血样并未落到哈尔滨。今年1月以来，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团圆”行动，通过该行动，当年失踪儿童家长在各省市当地采集的各类信息，都会被推送回来，由打拐办负责重新核查、更新信息。如果当年录入时是单亲的，会把双亲DNA补齐，以便系统自动比对，寻人更准确。如果双亲难以补齐，他们也会联系父系亲属，录入家族Y系遗传基因。

“目前，南方一些省份已经建好了‘Y库’，我省的‘Y库’正在搭建中。这相当于又增加了一个寻人途径，能帮我们缩小查找范围。”李巍坦言，DNA检测显然是最准确的，人员落户时若能进行血样采集入库是最理想化的，但出于避免家庭纠纷、尊重个人隐私等多方面考量，目前公安机关很难实现。

这些年，为了核实失踪儿童线索，李巍经常奔波于山东、河北、四川、重庆等地，已帮5个孩子找到父母。这个周末，他去山东出差核准一条线索，“哪怕未必是要找的人，我也必须得去一趟，绝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也不放过每一个有可能一家团聚的聚会”。

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