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张壹弛

隔离第二天,慵困在床上,读木心。他说,“一天比一天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

于是我惊醒。起身下地,望窗外车水马龙,久违地,全身酥麻,有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

久违,真是久违。独身一人,长期身处异国,母语就如家乡的母亲,其实在慢慢离我远去。在机场取行李时,我的推车与另一名和我相仿的男生撞上,彼此脱口而出的居然都不是中文。和他相视一笑后,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

“远去”是个极有画面感的词语。我朝着个陌生的方向一路狂奔,而中文,它就站在小路的岔口,气定神闲,不追也不赶。我们在彼此的视线尽头逐渐变小,却永远也不会消失,因为有的东西是烙在魂魄深处的,只要心脏还在跳,就永远历久弥新——它知道我会回来。

它是对的。我伴随着永恒的愚昧、困顿、热切,悲喜交加着倦鸟回巢。真打开电脑开始写,反倒什么也说不出了。枯坐在灯下,文字带着腥气往喉口涌来,酥麻之感近乎变成刺痛,可头脑却一片昏沉空白。非想写点什么不可,最终,敲敲改改,打下了第一句话。读了读,又叹口气全删了。

我已离开它太久。我的笔好像被攥干了的洗碗海绵,表面依旧潮湿,但却再挤不出水来。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从我身体里出逃、缺席,让我面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它却无可适从。甚至于,不再只是有感受却说不出,我可悲地发现,我竟在日复一日的“受槌”里失去了对生活的敏感。

感受力和表达力是会退化的。看山是山,而不见山之巍峨;看水是水,而不见水之清冽。世界像是被眼泪浸透了又晾干,褪色了。于是便真就“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对一切都变得漠不关心。索性把电脑关上,又走回窗边。城市的夜色湿漉漉,稠得化不开,好在路灯蜿蜒,也算给这夜色里擦出几条光明。没从这夜景里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但幽微的心绪被稀释在夜色里,虽未释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我逐渐了然这痛为何物。

这种隐痛,好似想起了一位分别多年的老友。比起思念,更多的是惋惜。那么多苍翠往事,那么多灵光一闪,就这样伴着晚风吹远了,无法再被定格,无法再被珍藏,大梦一场了无痕。我惊觉:其实我离不开文字。 我无法忍受生活就这样懒洋洋地离去。于是明知写出来的东西文词粗浅,却还是坚持着写完了。

重新活动起僵硬的手指总是痛苦的。在荒原上漫步,大雾弥天,岁月枯荣。唯有文字好似一团野火,恣意燃烧,烧去遗忘,烧去虚无,烧去电影胶片之间的缝隙,热光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