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宏

有个朋友，单身，患重病。他的女儿为了考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在北京边打工边复习。亲戚劝他去办个低保，叮嘱他一定不要说女儿有工作，子女有工作是办不了低保的。

后来，这位朋友告诉我，低保没办下来。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没隐瞒女儿有工作的事情。隐瞒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他不愿意用这种屈辱去换钱。

我了解这位朋友，他不喜欢说假话，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假话。很多人说话是目的导向的，就像有些人在电话里说，我在出差呀，等我回来联系你，其实他就坐在家里。大多数人似乎对这种说话方式习以为常，觉得这种搪塞理所当然。

但是我的这位朋友说，为了某个利益去说假话，就像有人拿着你想要的东西对你说，“跪下，跪下就给你”。他说他不想跪下，只要不危及生命，不危及女儿，给啥都不跪。

他那位亲戚对他很不理解，“别人又不知道，你有什么屈辱的？”他说，我自己知道呀。活到这个岁数了，还要为这点儿事让自己看不起自己，不值。

我是非常理解他的，像我们这样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就剩那点儿可怜的自尊了。我们的自尊从来都不是给别人看的，从来都不需要在别人面前如何如何，我们的自尊只是做给自己看的，只是为了让自己还能尊重自己。

有个年轻的朋友对我说，这是一个看钱的时代，有多少钱，代表着你有多大的成就，代表着有多少人尊重你。我想告诉这位年轻人，在有些人眼里，全世界的尊重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的尊重更值得珍惜。因为那是抵挡了无数诱惑换来的，那是一辈子的自尊换来的。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口，我知道他听不懂。

年轻时见过一个来自辽宁的女诗人，有一次酒后，她哭着讲述了一个故事，她说穷困潦倒的时候，有人兜里的10元钱露了出来，她就特别想把那10元钱抓过来。她哭着说：“因为10元钱，我竟然差一点儿就变成了贼。”她说如果当时偷了人家10 元钱，这辈子就完了，就再也看不起自己了。

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爷爷年轻时当过兵，脾气非常不好，我小时候常被爷爷罚跪。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拿着空瓶子去小卖店帮爷爷买酒，回来的路上，酒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看着爷爷的脸色，我不敢实话实说，我就说被别的孩子抢去了。把我当命根子的奶奶非常生气，就拉着我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骂街，一个看见我自己摔碎了瓶子的大孩子，站在一个胡同口，看着奶奶骂街。我注意到他嘴角的嘲笑，一直到我上班之前，那嘲笑始终挥之不去。

长大以后，很多朋友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一个成年人怎么就连个谎话都说不好呢？每次朋友让我帮忙撒个谎，我都会在无意中穿帮。我也明白，不是什么都要实话实说的，但就是无法完成任何一次谎言。直到50多岁时，才明白，小时候的阴影一直都在，一旦有与谎言相关的场景，这阴影就会弥漫开来，让我陷入混沌状态。

不过这非常不错，这让我没有变成一个善于说谎的人，让我一直对自己保有一分尊重。我会对着镜子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后夸赞一句：不错，你是个诚实的人，你依然让我尊重。

女儿上高中时，我给她买了一套《零分作文》，在扉页上写道：作文的底线是真实。现在想来，应该这样写：作文就像做人，底线叫真实。守住这个底线，就守住了自尊。老了的时候，你会收到会心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