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魏：

见字如面。

我已经搭乘上返回深圳的航班，一切顺利。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但是想来，一定能够畅快地呼吸，肆意地吃甜食了，真为你感到高兴。

你离开我已经三天了，而我好像也只是出去过了个周末，浑然不觉这次是真的和你分别。脑海里依然是最后见你时的样子，你对我说：“女儿，以后做事要再细致一点儿。”诚如你这一生，认真、严谨、细心，很少犯错。

我身边的朋友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爸爸是一位癌症患者，罹患癌症已经六年了。没有提起，不是不敢面对，是不愿意让你成为别人眼中进入死亡倒计时的人，不想让大家想到你就觉得时日无多，我知道那对你来说一定是一种折磨。这六年里，你虽退居二线却坚持上班，积极治疗，努力吃饭，适量运动，保持着跟朋友们的交往聚会。

和绝大多数癌症患者家属一样，这六年里，我和妈妈每一天都生活得忐忑不安。妈妈日复一日地查找、翻译资料，为你寻找全世界最新、最合适的靶向药，延长你生命时间最长的那一款药不是医生推荐的，而是妈妈找到的。

相较于妈妈的理性，我显得格外幼稚，甚至用朋友的话说变得“神神叨叨”。不论何种场合，为朋友送祝福的时候，总是说祝全家身体健康，尽管对方有些错愕，但这真的是我心中最好的祝愿。

爸爸，我陪着你度过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有假期哪怕是几天也要赶回家陪你，甚至常常觉得，也许是我的许愿灵验了，也许是疾病暂时遗忘了你，又或许是命运偏爱了你，让我们一家能够偷来些珍贵的光阴，悄悄地幸福。

然而没有意外的生活，又怎么能算是生活。今年四月份，你突然肺部感染曲霉菌，入院治疗了一个月，总算是平安地治愈出院了。全家计划着九月份搬来广州，陪我一起在深圳过中秋。可临行前的几天，你开始觉得胸闷难忍，本来准备再入院调整几天，可这一进去，就没能出来。临去前，你还在感叹：“我自己开着车进来，这回怕是连站着出去都没办法了。”医生预判你是曲霉菌复发，同时感染毛霉菌，要知道这是健康人都很难扛住的重度感染。我匆忙回家，和亲友们积极寻找治疗方案，还经历了哥哥连夜从北京送药来医院的坎坷，其间经历了无数次的希望与绝望交叠，经过几轮治疗，最终无效。很多时候，很多肿瘤患者并不一定终结于肿瘤，更可怕的是免疫系统崩溃导致的各种并发症。

我时常想，命运对我们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如果仁慈，为什么年仅57岁就带走了你，如若残忍，却又留下了长长的时间让我们告别。这六年里，我们从不吵架，也从不吝惜向彼此表达爱意，我们没有遗憾。

记得你说，一直想为奶奶写书，可每次提笔总没能成行，想到就有些难过。我是你的女儿，我也想用我的文字记录你，我想写一写你的故事。

我的爸爸叫魏昶，1987年参加工作，他的人生经历十分丰富。工作过的单位众多，身份众多，在每一个岗位上都勤奋认真，年年先进，多次获得省部级劳模称号。记忆中，他很少有机会在家吃年夜饭，每个雪天都彻夜不眠地巡查，生病前从未休过节假日，把所有的热情献给了工作，一生修路搭桥，惠及民生。他从不把荣誉和成就挂在嘴上，但我知道他对自己的成绩是满意的。家里有他成堆的奖状和奖牌，他常常擦拭却不让摆出来，说太过张扬。他修建过的、最令他骄傲的便是中央大街和防洪纪念塔中间的地下通道，那也是我每次路过都会心一笑的地方。

他的好朋友们最喜欢称呼他为“魏老师”，因为他曾毕业留校担任过几年大学辅导员，并在那个时候，以最纯最诚的心结交下许许多多终身挚友。很多叔叔阿姨专程赶来送别他，又或是在他身故后，留言感谢他在学生阶段的无私帮助。那些话语令我既骄傲又动容，因为他从未提起过。他只会向我讲述曾受过哪些朋友的恩惠，告诉我在最年轻也最拮据的岁月里，大家是如何一起艰苦却又快乐地度过的。他们会在单身公寓里，用煤油灯煮清水面条，在学校门前的小摊上一颗茶叶蛋配一瓶啤酒，也曾有过年少冲动一起打架和挨打的时刻……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我的爸爸是一个坚强勇敢的男人。做完肿瘤切除手术一个月，他便重返工作岗位，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时，他也未曾在众人面前落泪过。对待令人绝望的疾病，即使在最后的二十几天里，尽管不分泌唾液食物难以下咽，连喝水都会呛，一口饭要嚼几分钟，可他依旧在努力地吃东西，顽强地与疾病作斗争。面对一切难题，他从来都是积极面对，笑着解决。他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也一直以为经过这六年的锻造，自己可以像他一样坚强。

直到他出殡那天，我从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残忍的事，我为他扛着灵幡，叫他一路走好，我看着他被送进火化炉，又在门外接他安置骨灰。我为他选离去的衣服，跟人说着他的身高体重，又听人感慨他真是太年轻了。在为爸爸举行葬礼的过程中，在无数次即将精神崩溃的瞬间，我都在想，如果此刻爸爸在，他会怎么做，他会希望我怎么做，是靠着想要像他一样坚强的信念，支撑我走到今天。

一直以来，他就像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而我则是在他健硕枝干下成长的一朵小花，他为我提供养料，为我遮风挡雨。在我心中，所有的困难都不怕，只要有爸爸在，因为大树是小花厚重又坚实的依靠。可是后来，我看着他痛苦，看着他的血管打不进药，看着他脆弱的皮肤按一下就会出现深坑，看着他拼尽全力呼出最后一口气，仿佛在说“终于结束了”……我看着这棵大树落叶、枯萎、衰败、轰然倒塌，我拼命想要支撑他、保护他，但我无能为力。

我听说最后一刻是很痛的，如生龟剥壳之痛，所以我没有握他的手，只是轻轻地对他说：“爸爸别怕，朝着有光的方向走，我和妈妈永远爱你。”我平静地送走了他，像他希望的那样，没有昏厥，没有哀嚎，因为我知道离开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我知道他也曾努力地想要留下来陪我，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我也知道，这个世上的风景不一样了，从此世间少了最爱我的男人，少了一份最温暖的牵挂。也许爸爸会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而我的世界只剩下时时悲伤、时时想念、时时在内心放声大哭。然而，庆幸的是，从此我将不再畏惧死亡，因为我知道，他会来接我，我们终会团聚，在一个有爸爸的地方。

魏老师，你也是我的老师，在我们朝夕相处的二十多年里，你用语言、用行动告诉我该如何做一个好人。尽管你偶尔有些死板、有些教条，但你无论何时都坚守底线，敬畏规则，这也将会成为我一生的信仰。

再见了爸爸，就像每次送我上学时那样告别吧，我们不说分别，因为我们一定会再见。到那时，我希望自己可以骄傲地让你看到，你的女儿并不逊色于你，我继承了你的基因，承袭了你的品质，我是你生命的延续，我会活得很精彩，连带着你的那一份。你没有离去，你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永远爱你的女儿小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