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
秋风袅袅,一天比一天紧了。清晨推开门,不远处赭红色的山冈,仿佛缀满了一朵朵雪花,又仿佛栖了无数只白头翁,于蟹青色的天穹下,遍地清光闪闪——直觉告诉我:冈上开满了白棉花!
趁天晴,村里人家齐齐出动,采拾棉花。远远望去,青雾宛如一束束轻轻的、薄薄的、柔柔的纱巾,在棉田飘来绕去,仿佛玉带,宛若仙境。当沿着一条土黄色小路走向山冈,愈走近,棉花的芳香越馥郁,让人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它们,是那么丰盈,是那么干净,又是那么柔和,令人心生无限美好。
棉之白,白得是那样的纯净。伫立山冈上,眼前只剩下三种纯净的色彩:头顶,是一汪蓝盈盈的天,澄澄澈澈,清清透透,怎么也望不穿;而土地,是千古不变的赭黄,眼下它成为了农人的肤色,成为了棉梗的主色调;再看棉花,宛如被风儿撕碎的白云,乱乱纷纷,蓬蓬松松,“千朵万朵压枝低”,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采棉,是个技术活,考验人的耐心。一株株棉,浑身上下绽满了花,怎一个“繁”字了得!会采的人,两手并用,将五指聚拢,轻轻而啄,力道沿着棉壳的四壁巧巧地游下去,一直到底,然后飞快拎起,娴熟而利落。有些聪慧灵巧的女子,十指如弹钢琴一般,从从容容,缠缠绵绵,采过的那一道田垄,并无半点杂色,棉壳光溜溜,不沾半丝絮儿,煞是养眼。
棉株,长得是那样的稠,采几朵后,就是松绒绒的一掬。时间不长,胸前的包袱就积得满鼓鼓的。一天下来,田头的棉花,堆得高高的,远远望去,仿佛一大团白云卧在那里——再看一望无垠的棉田,这儿一大堆,那儿一大团,仿佛天上的云朵聚集在这里,好一个天上人间。
随着季节的走深,于秋光慷慨的抚照下,采摘过的田野,很快像爆米花一样,又绽放出了新的一波棉花。秋风紧,北雁南飞,有时,一个人在棉田采摘,田野静悄悄的。唯有从指间袭上来的微响,“咝咝,咝咝,咝咝——”,那是棉花纤维被拉抻的声音,是它们与母亲告别的私语,那么温存,那么清澈,又是那么好听。
有时,因担心下雨,棉花会沤烂变色,家人会趁着月色开夜工。如玉璧般的明月爬上山冈,远远近近的棉田,仿佛浸在溪中,晶晶莹莹,清清润润。抬首,似乎可以看见月宫里的玉兔捣药、吴刚斫树。跟白天比起来,月夜采棉更有一番情趣。
此时采棉,凭的是一种感觉。当发现一小团朦朦胧胧的白影儿,飞快地伸下五指,又迅疾地拎起来,连同月光、雾气、虫鸣——此时的棉花,沾有一丝丝凉意。采着采着,夜空下露了,蟋蟀们开始鸣唱,一只只红蜘蛛在织网。
当第一场霜降下来后,故园大地,只剩下单纯的赭黄色,棉花已采净了,棉梗也收回了。该晒秋了,于一个秋光纯净温煦的午后,沿着村巷缓缓漫步,你会发现家家户户晒着棉花,雪白雪白的——白的呀,如初春的嫩雪,似秋日的芦花,若乍煮的古盐。越晒越香,越晒越柔,越晒越暖,感觉整个天下都是暖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让人顿生欢喜。
忆起齐白石《棉花图》所题的诗句:“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对棉花心生一种难言的感恩,感恩它与水稻一样,让天下苍生免受饥寒之苦,让新娘有了一份软软的温存,让游子有了一份暖暖的寄托。
于朴实无华的外表下,怀着一颗洁白、柔软、芬芳的心,是棉花,教会了我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果有来世,我情愿化作一株棉,在故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