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报首席评论员 静伟

最近看到一篇暖心的报道，又恰好看到一句扎心的话，让我颇多感慨，正好可以一起谈谈。

《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这篇名为《找到那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的深度报道，其实底色非常悲凉，即使记者用非常克制的笔触在讲述，我们依然能够触摸到这个叫邹诚俊的年轻人的无力和绝望。但是，因为一场意外，让几个陌生人“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幸命运，并施以援手，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暂且拉了回来，之后，又通过网络的力量，让更多的陌生人“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给予了他温暖和力量。

报道之所以说他是“暂且活了下来”，是因为邹诚俊患上的是大概率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一种绝症——“烟雾症”，这种病随时可能病发，导致脑出血、脑梗、偏瘫甚至死亡，而且无法治愈，只能延缓。

家境本就困窘的邹诚俊，从医生口中得知病情的那一刻起，就决定放弃救治，却不是“躺平”，而是继续在城里打工，“争取在离开之前，为父母多留点儿还债的钱”。这个年轻人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为了不因为自己可能的猝死给人带去麻烦，他减少了社交，只跟一个共同爱好钓鱼的朋友保持联系，请他每天给自己打一个电话，甚至把自己的遗言视频和手机密码也发给了这个朋友。可见，他已经做好了在不打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无声无息死去的准备。

暗夜，隧道，像是命运的巨大隐喻，让这个骑着电动车的年轻人因突然发病摔倒在此时此地，然后挣扎着爬起，回到出租屋，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几个陌生人的“看见”，却像一道道光，照进了他生命中的暗夜，带他走出了命运的隧道。

一个经过现场的外卖员看见了他的倒下，打了报警电话，在送餐之后，因为不放心，又特意回到了现场……

一个出租车女乘客和司机也看到了他，“一个人在血淋淋地走”，他们把他叫到了车上，想送他去医院，却被他执意拒绝，等他下车后，那个女乘客又想给他几百块钱让他去看病，让出租车掉头去追他，却没有找到……

三个交警在接到报警后，在现场只见到了一台倒下的电动车和两摊血迹，虽然开始猜想是嫌犯或有什么不法行为，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没有放弃寻找，而是几经周折找了一夜，终于找到了邹诚俊的出租屋。当看到那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和装满擦血纸巾的塑料袋时，他们比他本人还着急：“你一个人这样硬撑打算撑到什么时候啊？”不顾年轻人的拒绝，硬是把他送到了医院，其中一个交警事后发了一条朋友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当这段救援视频在网上传播之后，更多的陌生人看见了这个身陷绝境的年轻人，有为其捐款的，有发信息鼓励的，有担心他被网暴和替他与骗子周旋的，有为他送饭菜的……他们给了他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也给了他在这个寒凉人世的温暖与慰藉。

之所以絮絮叨叨讲述这个故事，除了它带给我的冲击和感动，还因为在这之后，我就在网上看到了一句非常扎心的话：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这句话与这个故事正好形成了鲜明的背反，也让我思之良久，有些话不吐不快。

应该说，这句话在一定范围、一定情境下是有道理的。比如在网上我们试图要说服别人时，我们可以用这句话提醒自己，认知即命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认知，这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改变的，更何况，我们自己坚信的也未必就正确，那就做好自己，随他去吧。

还有就是，我们确实不要过度介入别人的人生，总想试图破解别人的人生难题，甚至陪跑别人的糟糕人生，这是一个界限和尺度的问题。但这并不应成为我们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借口，把这句看似鸡汤、实则冷血的话奉为圭臬，只不过是逃避我们道德责任和良心审问的挡箭牌和遮羞布。因为这关涉的，是人性和良知的问题。

如果在那个暗夜和隧道之中，路过那个年轻人不幸人生、悲惨遭遇的那几个陌生人，都信奉的是这句话，那么邹诚俊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出租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温暖，只有绝望。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歌确实唱得都有些滥俗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人人都吝惜那一点爱，这世界将是何等冰冷，这人间该有多么绝望。

俄罗斯影片《危楼愚夫》里主人公迪马有一句话，曾让我深受触动：“我们活得像动物，死得像动物，因为我们对于对方都无足轻重。”如果我们都以“尊重他人命运”为由，临危袖手、见死不救，其实我们是连很多动物都不如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果我们对于同类的不幸都如此漠然，岂不枉自为人，辜负人间？

不错，这世上有恩将仇报，有不识好歹，有自私愚昧，但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做善事，因为这不仅是关系到你和他人的事，更关乎你的良知和灵魂。更何况，这世间更多的，还是同舟共济、温暖循环，否则，人类也走不到今天。

不是小题大做，也不要小瞧这句话的杀伤力。因为人就是一种活在认知和观念中的动物，相信怎样的理念，就会做出怎样的行为。妖言确能惑众，诡辩误导人心，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都不过是魔鬼的耳语。

“世间有千种人，万般事，百样情，各有面目与分量。你如何对待？又怎样处置？这或许是最能显露一个人的心肠。”听听这位女作家的话，再看看那句“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境界孰高孰下，心性孰优孰劣，应该一目了然了吧？

毕竟，在命运的暗夜与隧道中，我们都可能是那个头破血流的人，我们都需要被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