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
已经好久没和父亲一起洗澡,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回事,就像他根本不需要洗澡一样。
那晚,在忙了一天之后,带着满身疲惫走进澡堂,我,父亲,还有我的儿子。偌大的澡堂空空荡荡,几股细密的水流,裹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溅落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上。父亲挑了一个离换气口稍远的喷头,小心翼翼躲开那一片寒凉。
此刻,我打量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他的瘦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我还是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背对着我,浑身上下只有皮没有肉。从肩膀到腰再到两胯,每一根骨头都隐约可见,岁月将他压得只剩下这一身嶙峋瘦骨。他的身体很薄,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他的骨头很脆,只要轻轻触碰,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父亲已经瘦得叫人担心。
在他旁边是我的儿子。十岁刚过,被沉重的脂肪包裹着,脸蛋、胸脯、屁股……全身都是圆的。他的体重已经远远超过了爷爷,而且还不算那两只拖鞋的分量。尽管是寒冬,从他上方射下的水流依然是凉的,似乎这冷水能浇灭他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
每次洗澡,都带儿子来,他身上每一粒尘土都从我喜悦的指间跌落。他以我浑然不觉的速度悄悄挣脱我的掌心,离喷头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远。等我不知多少回俯身又站起,小心翼翼为他搓遍全身再抹上沐浴露之后,终于,他可以给我搓背了。
那双胖乎乎的小手在我身后变得越来越大,劲头也越来越足。他总喜欢草草了事,几下就打发我,也常在一个地方流连,好几次都让我伤痕累累。后来恶作剧也来了,不是用冷水浸泡过的毛巾激我,就是打完肥皂后在我背上留言,当然没一句好话。
好久没给父亲搓澡了。那些棱角分明的骨头就真真切切地硌着我的手,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愧疚。记忆中,父亲从来就没有胖过,在岁月的重压下,他总是一直瘦下去,似乎从没停止过。要给他检查,他总说没事,理由是去医院没病也能看出病来。我知道,父亲是怕我们花钱。
只搓几下父亲就连声说好了,非要给我搓。他先把澡巾在热水中烫过,再洗干净,然后暖暖地放到我的背上,一丝不苟,生怕有所遗漏,那双干枯的手在我不能及的所有地方缓缓移动,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父亲没有停的意思,直到我转身离去,他又帮孙子搓,好像他的手在我们身上多放一会是很满足的事。
在一片缭绕的气霭中,爷爷牵着孙子的手向外走,汩汩而下的水流包围着我,我说不出是沉重,还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