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何在

彭洁明

金庸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从未刻意教诲世人。在他眼中,世界五彩斑斓,人性善恶俱存,人生苦乐交杂。他用观世之眼、悯世之心创造了一个江湖,让人们多了一方游目骋怀的天地。

什么是“江湖”?它的外壳,是奇诡炫目的武功、来去自如的侠客、纷繁芜杂的门派、恩怨纷争的武林;而它的内核,是炽热难熄的欲望、纠缠难解的情愫、一夫当关的豪情、九死不悔的信念。不错,“江湖”,就是人生。

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呈现了若干种理想的人格范本,他们和我们同受七情六欲之累、生死无常之限,却比我们更决然、更洒落、更超脱。郭靖义守襄阳数十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与城同殉;杨过救友人、救故人、救敌人、救仇人,“热血一冲”,死生不问;张无忌武功卓绝,医术通神,却不向逼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复仇,因他懂得世间最难的事是“放下”;萧峰手握兵权,身居高位,拥有了热衷名利之人向往的一切,却因不愿以万骨之枯成一己之功,最后自尽于雁门关。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金庸笔下的豪侠,从不标榜自己仁善,也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他们只是从心而行,尽力而为,如此而已。读金庸小说,我常常热血沸腾,神游天际,暗叹如此过活,方不枉一世为人。掩卷之后,我也清楚现实中没有降龙十八掌和九阳神功,知道现实中的人没办法随意跃马山川、泛舟江海,但我愿意相信,当郭靖、杨过、张无忌、萧峰、令狐冲这样的人物被写出来时,人性的边界便已经被拓宽了。他们如明镜,让困于凡尘的我们自惭形秽;他们又如星辰,让翘首瞻望的我们心怀希冀,愿意相信“我欲仁,斯仁至矣”,愿意相信尘世中有超越柴米油盐之琐碎、利益得失之短长的东西。

金庸深知人性的复杂,也体谅凡人的不得已。更让人感慨的一类人物,是身处善恶之间、被无常捉弄的那些人,如谢逊、慕容复、林平之。他们奋力和命运相抗,却一败涂地,身入魔障。幸运一点的,最终获得救赎;不幸的,最终走向毁灭。在金庸笔下,有的人毫不费力就能称心顺遂,有的人费尽心力却南辕北辙,因为金庸始终相信,不谋求更好,不着力更佳,不刻意更高明。可与此同时,金庸绝不轻视、苛责那些已经拼尽全力的人,哪怕他们不幸走上歧路,最终吞下苦果。金庸对凡人的弱点和由之而生的苦难,总是充满理解和悲悯。不过,也有一种人是金庸常常批评和讥讽的,那就是欲念满身,为获得名位、利益、权力而汲汲营营,甚至践踏、伤害他人的人,如公孙止、鸠摩智、左冷禅、戚长发。金庸勾勒出他们的面目,意在警醒世人:有的“登天”之路,是以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为代价的。

虽然金庸常常赋予那些不谋求、不着力、不刻意的人以“幸运”的人生,如他让无心学武的段誉学到绝世的武功,让无欲无求的虚竹得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让全无心机的石破天每每化险为夷,甚至“征服”了那些城府深沉者。但与此同时,金庸也欣赏、讴歌那些心怀“精诚”的人——这两者并不矛盾。

同样,“精诚”也可以有无数种表现形式。精诚可以付诸天下,也可付诸爱人——郭靖不畏铁木真的大汗之威,为天下黎民生布衣之怒;16年的时光,没有冲淡杨过的相思之情,他在断肠崖等候小龙女未得,悲恸欲绝,纵身跃入万丈深渊。精诚者既能一往无前,也能适时转身——赵敏只身闯入张无忌的婚礼现场,面对一干高手的阻拦,说“我偏要勉强”;程英爱上了杨过,自知他已有良缘,只默默做一个“局外人”,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在金庸的笔下,“情义”是顶重要的事,但“情”不仅仅存在于光芒万丈的主角、英雄身上,也存在于反角、小人物身上。商剑鸣虽非善人,但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商老太“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东方不败虽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一生作恶多端,他的旧友童百熊,却对他关怀备至,哪怕被他冷落、辜负、伤害,还是至死不改热忱。

江湖中有无数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大多数时候,金庸会让他们在悲欢历尽之后,给世人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华山之巅,杨过作别郭靖、黄蓉、周伯通、黄药师、郭襄等一干人:“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金庸明白,万事有生灭,一切有尽头,“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所以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借周伯通之口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作黄裳的人有众多仇家,他为了报仇,苦修多年,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等他出山去寻仇家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仇人很多已经死去,而当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成了病骨支离的老婆婆。原来他沉溺于武功,竟没察觉已过去40多年,这时他幡然醒悟,原来世间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时间。

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古今贤与不肖,概莫能外。2018年10月30日,金庸与世长辞。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在新闻上看到这一消息,一时间,胸中如受重锤,久久不能平静。

江湖之中,倒映着红尘,而红尘中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

节选自《江湖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