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雪
夜已深,窗外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寂静。独坐灯下,我捧着一本旧书,纸页泛黄,边角微卷,像是被无数个夜晚的手指摩挲过,应是彼时读至此处,随手一折便睡去了,如今重读,竟觉得那折痕里也藏着几分旧日的心绪。
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是少年时。那时,我常常溜进街上的旧书店,偷偷翻上几页。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人,嘴上总叼着一根烟,烟雾缭绕里,他眯着眼看我,却从不赶我走。后来,他竟默许我每天傍晚在店里读半小时,只是临走时总叮嘱我:“书要慢慢读,别贪多。”
祖父的书房里有一盏绿罩铜台灯,灯光透过绿色的玻璃罩,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片幽光。十岁那年的暑假一个雷雨夜,祖父给我讲《聊斋》里的《画皮》。窗外闪电划破夜空,他故意压低声音,吓得我直往他怀里钻。雨点敲打着瓦片,和着祖父的讲述声,成了最奇妙的夜读伴奏。
后来离家求学,夜读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宿舍十点熄灯,我便躲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书。冬夜寒气逼人,我裹紧外套,呵出的白气在书页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我忽然有所感悟,有些书,是要等到某个特定的夜晚,才会向你袒露它的心迹。
再后来,工作、生活,日子像被推着走,夜读的时间越来越少。
今夜读陶渊明《饮酒》,读到“采菊东篱下”这一句,让我想起父亲的小菜园。他总在夜深读书倦了时,去园子里抽支烟,看看月光下的蔬菜。如今我在阳台上也种了几盆花,夜读间歇抬头望去,月光给花瓣镀上一层银边,仿佛父亲当年见过的那轮月亮,穿过二十年的光阴,又来与我相见。
夜读的妙处,或许就在于这份孤独里的丰盈。白日里人声嘈杂,思绪纷乱,唯有夜深人静时,方能在字里行间寻得一方净土。有时读到动情处,忍不住掩卷长叹;有时遇到晦涩处,便反复咀嚼,直到豁然开朗。这般喜怒哀乐,皆是纯粹为自己而生,不为他人所见。此时,忽然想到,所读之书不过沧海一粟,而光阴已如指尖沙,簌簌而落。转念又想,能在这匆忙世间,保有一隅夜读的天地,已是幸事。
钟表的指针悄悄滑向午夜,我合上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重叠在一起。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我又要回到喧嚣中去。但没关系——明夜此时,书页仍会展开,文字仍将如约而至。这就是夜读留给我的期待——在时光的缝隙里,永远有一盏灯,为我和我的书亮着。
夜读,终究是一场与自己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