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报首席评论员 静伟
有些新闻,隔着屏幕都能感到当事人的悲凉和无助。就像周口市第六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57岁的邵医生,因为长期遭受网络暴力跳楼“以死明志”的新闻,看后真的让人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从医30年,接生超3万名新生儿,擅长高危妊娠抢救,曾荣获“河南省优秀妇产科医师”“周口最美医生”的医疗工作者,何以走到这一步?我们的医患关系,又何以至此?
作为非医疗专业人士,我虽不具备充足的医疗知识,对这三起医疗纠纷也缺乏全面了解,不足以做出专业判断,但有些常识和道理,还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看到这条新闻,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薄世宁医生“把医疗看成消费,是导致医患矛盾的一个常见问题”的观点。医疗行为的流程、目标、结果、质量都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不可能因为你花了钱,就一定得到确定和满意的结果。医院,不存在“顾客就是上帝”,在生老病死的规律面前,神灵也许都无法改写命运的剧本。所以在薄世宁看来,医患关系应是一种联盟关系,双方优势互补,共同决策,利益和风险共担。他引用了中国外科学泰斗裘法祖老先生打过的一个比方:“治疗就像过河。我们当医生的,就是把病人一个一个背过河。医生和病人一起过河,目标是彼岸。但是渡河过程中,只能制定一个大概的路线和方向。是否遇到暗流,遇到不可预知的情况,遇到什么样的波折都不知道。能否顺利到达彼岸,何时到达也不知道。”作为患者和家属,不能过河拆桥,更不能因为没过去河,就非要把医生拉入深渊。
我完全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情,正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而且医患之间,天然存在专业知识和信息不对等的鸿沟,病患和家属常以弱势一方自居。但“弱”不等于“有理”,“无知”更不该成为“无畏”的资本。
我看了这三起纠纷的案例,其中两起病人和家属是均签署了知情同意书的,这在法律意义上就意味着知道后果,也愿意承担风险和责任。另一起中,孩子出生两天后确诊脑瘫,缺氧发生在出生两天后,也存在喂奶不当等多种可能因素,毕竟导致脑瘫的原因众多,大脑缺氧只是其中之一。医院出示了标准完备的手术记录,家属却不认同,坚称医院篡改记录,可这种不认同,有无专业知识作为判断依据?认为医院篡改记录,又有无真实证据用以指控?
我支持患者依法依规维权,但理应诉诸权威鉴定机构,遵循规范的投诉、调解与法律程序,要靠证据说话,也要对承诺负责,不能“想当然”,更不该“昧良心”,病急乱投医,病不急了或不满意了,就乱投诉医,尤其是通过网暴的方式。我相信,不负责任、不专业甚至黑心的医生在医生群体中是少数,不感恩、反上演农夫与蛇故事的患者和家属同样是少数,但正是这极少数人,如同“木桶效应”中的短板,严重侵蚀着医患信任的基石。
可能有人会诘问:“为什么三起纠纷都发生在她身上?”这其实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你只看到了这三起责任还未必在她的医疗纠纷,却没看到她这些年主导完成的2000余台高危妊娠手术,以及她罹难后,无数患者和家属对其的追忆和感恩,那才是对其医术仁心最真实的背书。平庸医生规避风险,只接诊普通病例;优秀医生却因挑战疑难重症,面临更高纠纷概率。你不能因此就认定优秀医生不如平庸医生,甚至让优秀医生承担更多的风险和指责吧?这不公平,也不聪明,只会让越来越多的医生,在急难病患面前束手束脚,不敢作为。
“她是太绝望了,没人能帮她。”邵医生丈夫的这句话揭露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七个多月网暴中,社会支持系统至少对于邵医生来说是几乎全面失灵的。我很想知道,在她被网暴的七个多月里,医院是否担当起了坚实后盾,给予庇护与帮助,提供心理疏导和关怀,还是反而施加了压力?网暴持续发生后,医院法务部门是否积极介入和依法维权?这类医疗纠纷,本应由医院的医政和法务部门出面与患者及家属交涉,而非让医生独自直面纠纷与网暴的风刀霜剑。她不该,也不能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不清楚邵医生此前七个多月里是否曾尝试报警,但在报道中可以看到,她在出事前两天报案,警方未予立案,双方还闹得不愉快。第二天立了案,“但警察并未明确如何解决,也没有第一时间联系网暴者下架视频。”这是否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些地方面对负面事件时,对真相和事实回应迟缓,抓所谓谣言却雷厉风行,可面对这般持续的网暴,却无动于衷,实在让人无语。“事发后,派出所到现场拿走了邵医生的手机,将她的告别视频和网暴者账号内的全部视频下架。”难道非得付出人命的代价,才能“高度重视”“第一时间介入”?更何况,连她最后的告别视频,竟要与施暴者的内容落得同样“下架”的命运?这又是什么道理?面对民众的报警和求助,这些部门的反应,不能总像薛定谔的猫,永远困在“管与不管”的混沌叠加态中吧?
网络平台更是难辞其咎,审核机制形同虚设,网络暴力在算法推荐下如病毒扩散,这七个多月中,我不知平台有没有接到过当事医生和家属的投诉举报,但面对如此大规模的网暴,平台竟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用户平时连个正常的“杀”“死”汉字都得用拼音,可当人身攻击、恶意构陷等真正的网暴毒液肆虐,平台却能畅通无阻甚至推波助澜?这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审核逻辑和价值取向?
美国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曾说:“医疗的核心存在着一个悖论:它发挥的作用非常好,但又永远都不够好……恰恰是因为我们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所以一旦我们失败,人们就会质疑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美国医生萨斯也讲过:“在宗教强盛而科学无力的从前,人们误将神的力量当作医疗;在科学强大而宗教弱势的今天,人们又误将医疗当成神力。”我们必须警醒,正是这种对于“完美医疗”的虚幻期待与认知错位,既容易把医生捧上神坛又高高摔下,更在深层次上扭曲和摧毁着我们的医患关系。
邵医生在遗书中“为我正名”的呼喊,不仅是为了一位医者的清白与尊严,更是在为所有守护生命者索要一份免于恐惧的权利。当医闹和网络暴力能轻易摧毁一位捧起过三万新生命的医者,每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因为总有一天,我们都将躺在病榻之上,等待一双未被世道寒透的、温暖而坚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