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临轩
走过城市一片白桦林,心头的喜悦和快慰,其实不堪风折。
这些年,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否扭曲,城市在肆意铺陈着它们的景观化、园林化,高档楼盘因其赤裸裸的商业考虑也是如此,这时候,白桦林作为一种应景之物,便出现在城里人的视野之中,出现在刚刚落成的公园一角,出现在宽阔的马路边上。
但是,心里总免不了担心和忧虑,今天你看到的白桦林,完全可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围挡的护板,是进驻的施工人员,或者,干脆就是夷为平地,连一片叶子都不剩。
城市的白桦林是我们都市风景中的奢侈品,在今天这样一个仅仅将其视为点缀、卖点和道具的时代,所有的疑虑都不是多余的。所以,诗人沙丘这样描述都市里的白桦:“挺立着,像一根根白蜡烛/默守着一份淡寂与沉静”。说它们是白蜡烛,这个比喻几乎不是比喻,而是道出了白桦林在现代情景中的可悲角色和命运。因为白桦林自身不是目的,它们的被移栽,一如它们的被砍伐,都是在利益追逐者一念之间,在其处心积虑的打算之中。所以,它们不是树木,而是蜡烛。它站在城市的某处,也许是风景,也许是牺牲前的待刑之生灵。
在我的心中,白桦林似乎永远活在19世纪,而与21世纪关联甚少。它们活在叶赛宁的诗歌之中,活在俄罗斯的大地和油画里。当我走进深山老林,看到白桦树的身影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女作家迟子建笔下的意象,想到的是歌手朴树在他的舞台上对它的咏叹。
所以,真实的白桦林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总感觉是不真实的。这种不真实极大地困扰着我的感觉,我觉得白桦林这样的优雅树种,实在是文学天堂中下凡的仙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下子消失,只有当它们出现在作家笔下,出现在绘画和摄影作品中,我才觉得这些地方才是它们真正的栖身之所。任何物理空间对它们而言,都是偶然的,也是包含着危险的,是险象环生的。而今,它们竟出现在更不靠谱的都市之中。城市可是什么样的坏人都有的,而且你又无法分辨他们,他们的面孔是模糊不清的。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一定会陷入恐惧和绝望之中。谁会出手护佑它们呢?
然而,在城市诞生之前,这里可能就是白桦林的领地,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乐园,而不是作为后来者的我们的,和城市的。那时,它们自由地生长,它们自身就是目的,风霜雨雪是它们的伙伴,折断也好,老去也罢,那都是它们自身生活的一部分,正如人的生老病死,正如世间万物的新陈代谢。
但是如今,它们被人为地从远处拖到这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满足城里人三心二意的一瞥吗?只是为了成为他们的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吗?它们此时注定只能默默怀想遥远的山林,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常常在这一片白桦林里驻足良久,我是希望我能尽可能和它们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这时,我的心也是这样一棵白桦树,我是它们的同类,而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旁观者,一个百无一用的看客。
白桦的洁白和挺拔,其实不只是白衣少女的亭亭玉立,尤其当它被置于城市的时候,她的洁白似乎是历经烟尘而失尽了血色,那是白色蜡烛因燃烧着晶莹的心,而凝固着泪水。她的挺拔,可能更多的是要冲向天空的自由精神的灵动,而不是一种坚强,不然,为什么她让我们感到了一份孱弱和怜惜?我想,她在远离人间的崇山峻岭之中,那伸向蓝色天宇的枝干是多么洁净而又自由自在啊!
白桦,这树中的女子,在混交林中,她以自己的纯洁和婀娜,从松林、杨树、榆树和灌木所形成的浓淡不一的绿色团雾里脱颖而出,像一脉雪!而作为纯林独处时,带给你的,又是冰清玉洁式的一派清凉爽气。
而现在,白桦树能否以自我净化般的洁白、挺拔和隽永,冲破都市水泥、汽车尾气和叵测的世道人心重重围困呢?这一根根高挑着的白色蜡烛,秉天地之灵气,一头指向蓝天,一头扎根大地。
她若倒下,或许天地终将为之坍塌。
写于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