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报记者 周际娜

三十年后，指尖拂过泛黄书页，记忆深处的那只黄蝴蝶，竟又振翅翩跹。1995年4月4日，晴空澄澈，荒草在冷风中摇曳。张海鹰和同事们静静伫立在鸡西“滴道矿万人坑”前，脚下是近万具无声长眠的尸骨，身旁的常青松凝着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一只黄蝴蝶，在记者身边飞飞停停，像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在宏大的悲伤之中，轻轻载起了微小的希望与慰藉。

“来采访是纪念，或许也是一种惊扰，咱们没别的，就以草为祭吧！”张海鹰至今清晰记得，当时生活报副总编辑袁晓光说完这句话，大家便俯身薅了几把干草。火苗燃起时，袅袅青烟缓缓升腾，大家双手合十，指尖的温度与心底的敬意交织，沉默地向地底的亡魂祭悼——没有复杂的仪式，却藏着最沉重的缅怀。

1995年4月，张海鹰25岁，在星期天专刊部当记者将满三年，正是满腔热血，渴望用文字实现新闻理想的年纪。“让和平之光照耀人类”是她第一次参与生活报的大型专题报道，“我觉得这项工作特别神圣，也特别伟大。”

可鸡西滴道矿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却是难以言说的破败。矿史馆既简陋又冷清，由于平时很少有人参观，讲解员在给记者们解说时多次忘词。随着采访的深入，更刺眼的现实接连浮现：破损的“万人坑”遗址、流失的史料、史志办工作人员对这段历史的无知和市民的漠然……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刺，扎在张海鹰心上，让她在激愤的同时，更生出一种火烧眉毛的紧迫感——这分明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抢救式采访”。她和同事们走访了多位七八十岁的劳工，老人们大多沉默寡言，很多细节要反复问才肯说，或许是不愿提，或许是老人们年岁已大，记忆早已模糊了。“我们当时白天采访，晚上整理素材，经常写到半夜，就怕再过几年，这些声音就听不到了，这些骸骨的故事就没人知道了。”张海鹰说，当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段历史如果再不抓紧挖掘、记录，那座浸满血泪的“万人坑”，或许真的会被岁月彻底掩埋。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采访中挖掘出的一个细节。一位老人气愤地说，曾有人盗走“万人坑”的骨头，拿去当破烂卖。“一斤骨头……就卖三分钱。”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张海鹰与同事们强忍着翻涌的悲愤，将这段触目惊心的真相诉诸笔端，写下了《遗忘，来自“万人坑”的新闻》。这则刊发在生活报的千字消息，像一声惊雷打破了沉寂，引发了巨大社会反响，最终斩获1995年度中国新闻奖报纸消息二等奖、黑龙江省新闻奖一等奖——这份荣誉，是对历史的告慰，也是对新闻人职责的肯定。

如今，那张30年前的中国新闻奖获奖证书早已微微泛黄，上面用毛笔书写的张海鹰、袁晓光、王丕、沈光四位记者的名字，满是岁月沉淀的厚重感。“现在回头想，对一个年轻记者来说，那不仅是一次职责所在的真实记录，更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历史教育。”张海鹰轻声感慨，老人们沙哑的讲述仿佛还在耳边，“通过他们的眼睛，我才真正触摸到了那段历史的残酷，那种痛，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场采访的“后劲”，藏了三十年——可能还不止。已是黑龙江日报深度报道部主任的张海鹰说，后来每次去鸡西，都觉得和去其他城市不一样——心情总是复杂的，有沉重，有牵挂，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羁绊。一踏上这片土地，她就忍不住跟身边人讲起当年的采访经历，像在守护一份不能被遗忘的约定。

谈及如今的变化，张海鹰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慰：“现在我们对红色遗址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和当年比真是大不一样了。”她细数着这些年的改变：抗战历史从8年修订为14年写进教科书，庄严的九三阅兵向世界昭示着对历史的铭记，各地红色纪念馆拔地而起……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真切感受到国家对红色教育的重视。在她看来，媒体的宣传在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生活报当年那组策划报道非常有意义，我们那时是记录亲历者的故事，而你们现在，是记录我们这些‘记录者’的记忆，这本身就是一种新闻传承。”她笑着补充道，“我觉得这份意义，和当年一样重要。‘记忆的鲜活度’需要一代一代去维护，‘不能忘却’的信念要传下去。你们现在做的，不是简单的回望，是在为年轻人搭建和历史对话的桥梁。”

至于如何让历史题材报道打动人心，张海鹰有自己的坚持：“千万别说教，核心是要把故事讲好。”她坦言，有些报道年轻人不愿意看，根源往往是故事没讲到心坎里，“我一直相信故事的力量，当你把历史里的人和事讲得有血有肉，让年轻人知道，抗战不是遥远的14年，是一个又一个普通人的生死离别，当历史和人关联起来，自然会被记住，这才是对历史最好的传承。”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