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条上的向日葵

张健

6月的阳光像熔炉溢出的铜汁倾泻而下,把整条街道浇铸成晃动的镜面。他站在路边,鞋尖沾着新鲜泥点,是上午在小区花坛边踩到的,那里种着妻子生前最爱的月季。此刻,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热浪,望向街道尽头,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

一位水果摊老板娘用报纸扇着风,对熟客努了努嘴:“老陈头又跑出来了,这个月第3次了。”顾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老人正对着空气微笑,那笑容纯净得令人心碎,便低声叹道:“大脑萎缩了。”3米之外,放着社区为他特制的爱心座椅——墨绿色长椅靠背上钉着铜牌,上面刻着他的姓名和电话。

与此同时,3个街区外,“爸—爸—您在哪儿啊?”陈建国嘶哑的呼喊声在热浪中显得格外无力。他手里攥着一沓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寻人启事,照片是父亲过生日时拍的。烛光下老人眼神茫然,对着蛋糕像个迷路的孩子。汗水浸透了陈建国后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他身上。他顾不上擦汗,几乎是扑到每个街角的路灯杆、公告栏前,用颤抖的手将寻人启事拍上去,胶带都来不及撕整齐。

曾经也是这样的盛夏午后,父亲的笑声能盖过机械车间的轰鸣声。那时他刚被评为八级钳工,蓝色工装后背总洇着深色汗渍。午休时他会用扳手敲击钢架奏响“午餐进行曲”,引得工友们哄笑着往他饭盒里多夹几块红烧肉。下班铃声响起后,他匆匆骑上自行车,后座绑着的铝制饭盒里,装着妻子凌晨4点起床为他精心准备的青椒炒肉,底下埋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他从来舍不得吃鸡蛋,每次都留给放学路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儿子。小建国总是第一个冲出校门,远远看见父亲的车把上系着的红布条,就撒丫子狂奔,然后被父亲一把捞上吱呀作响的后座。父子俩的笑声能洒满整条林荫道。

此刻,老陈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半包大白兔奶糖,包装纸已经粘连成团。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给孙女买的吗?记忆中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现在应该……应该多大来着?意识像退潮时的海浪,每次冲刷海岸时都会带走更多沙粒。国企改制时,他用买断工龄的钱开了间自行车修理铺,小小的铺面,成为全家人新的支点。每天清晨,他用沾满黑乎乎的机油、指缝都洗不干净的大手,笨拙却耐心地给孙女小雨扎羊角辫,再往她鼓鼓囊囊的小书包侧袋里塞进一盒自制的梨膏糖。儿子当时工作不太顺,常常蹲在铺子门口抽烟,看着他佝偻着背修车,一言不发。他偶尔抬头,递给儿子一个刚烤好的红薯,或是用沾着油污的手指点点儿子:“愁啥?天又塌不下来。有手有脚,有这铺子,饿不着我孙子孙女。”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扳手敲在钢架上——笃定,带着金属的回响。如今,修车铺早变成了连锁药店,光洁的玻璃门已映不出当年的油污和温情。

“爸—爸—”陈建国的呼喊开始带了哭腔。他一遍遍拨打父亲的手机,听筒里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他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回忆父亲平时念叨过的地方。

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店主盯着监控录像反复回放。上午确实有位老人来买过薄荷糖,是印着“蓝色雪山”的老牌子。社区网格员挨家挨户敲门,手里的登记表上记录着老人常去的地方——养老院后门空地(每日傍晚喂猫)、老年活动中心二楼(靠窗的象棋桌)、小区喷泉旁的长椅(正对着妻子生前种的月季)。这些零碎信息像散落的拼图,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陈建国喘着粗气跑到便利店,看到监控里父亲掏钱时专注又有些迟缓的样子,喉头一哽,“蓝色雪山”薄荷糖……小时候,他经常咳嗽,父亲便买来哄他吃下。父亲竟然还记得这个牌子!

老人停下脚步,摸了摸胸前隆起的部分。衬衫内袋里缝着一截明黄色的布条,孙女用十字绣针法在上面绣了一朵向日葵。3年前老人的病确诊时,孙女边缝边哭,又细心地垫了层软布。“这样爷爷就感觉不到线头了。”此刻,老人粗糙的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双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在百货公司的人流中穿行。可他不知道,那小手的主人,此刻正在满世界焦急地寻找他。

红蓝相间的警灯划破渐浓的夜色。一名下班的护士在公交车站发现了神情恍惚的老人,她蹲下身时正好看见那朵向日葵。“爷爷,您家人马上就到。”护士轻轻握住老人颤抖的手,发现他的右手紧攥着什么。摊开掌心,是颗浑浊的玻璃弹珠。5岁那年的夏天,他在河边捡到一颗“宝石”,藏在枕头下当宝贝。在80年的岁月长河里,这个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竟穿越重重迷雾浮出水面。

警车门关上的瞬间,老人忽然哼起一段旋律,唱得荒腔走板。副驾驶位的警官怔了怔,听出这是当年某大型工厂的老厂歌。后视镜里,养老院的灯光越来越近,门口晃动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陈建国听着不成调却无比熟悉的旋律,仿佛瞬间回到了童年闷热的夏夜——父亲在院子里冲凉时哼着同样的调子,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光,那是父亲在疲惫一天中难得的松弛时刻。他的眼眶瞬间湿热。

“小雨……”老人突然喊了一声,这个已经3年没被爷爷唤过的乳名,让女孩的泪水决堤而下。她紧紧抱住爷爷瘦削的肩膀,陈建国也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父亲。然而,老人只是抬起有些茫然的眼睛,看了看他,又低头去摸胸口的布条。陈建国的手臂僵在半空,心像被狠狠钻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住父亲的手臂,声音沙哑得厉害:“爸,咱们回家,回家……”他低头看到父亲藏青色衬衫口袋边缘露出“蓝色雪山”薄荷糖包装的一角,心中五味杂陈。

他剥开糖纸,将那枚小小的、清凉的圆球放入口中,瞬间,熟悉的、带着浓烈薄荷气息的甜味弥漫开来,直冲鼻腔,也冲开了他强忍许久的闸门。那味道,是迷失岁月里,父亲不曾完全忘却的、关于儿子的锚点。

(节选自《啄木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