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语 在日本人江本胜看来,水有记忆和神秘的倾听能力:听重金属或是摇滚,水珠的结晶图像会紊乱不堪,听到巴赫则呈现出完美对称的图案。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几乎瘫痪的欧洲妇女,某天听到了古尔德弹奏的巴赫《平均律》,身体有了奇特反应,后来竟然在一天天的聆听中慢慢康复了。 是的,音乐有治疗效果,有时候甚至胜过某些药物。这也是我听到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极慢板时的瞬间感受。身在异乡,想家的时候,我只能打一通电话或是长久地望着家人的照片,那些流逝的时光就又重新追上了额头,皱纹里的往事温暖着我远游的心。对于初次踏上美洲新大陆的德沃夏克来说,跳跃着阳光的泉水,在风中弹奏的齐特琴,在麦田里打滚的小男孩,是不是就像一个个邀请,一次又一次抵达,却又无法抵达呢? 1893年,德沃夏克应一位富商太太的邀请,抵达纽约,担任新设立的国家音乐学院院长。他人在美国,日子久了,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开始慢慢变得比纽约街头的一座奇异雕像还要陌生,他思乡情切,尤其思念留在布拉格的孩子,德沃夏克乡愁蕴积。 说到乡愁,美国民歌音乐就是一种乡愁集合体,从黑人灵歌、爵士乐到乡村民谣,这乡愁是印第安人在故土沦为异乡人的感受,是黑人集体无意识深处对非洲的回望,是白人流亡至新大陆的伤痛。其实,乡愁就是我们每个人。穿过一座自己的城市,却没有家,是什么感觉?眺望一扇窗户,却不能走近它,因为灯光是属于别人的,这样的夜会不会加倍的冷?那些离开家去外地求学工作的人,那些为了老人和孩子到处打工赚钱的人,那些远嫁他乡的人,那些精神上背井离乡的人,还有那些被音乐的浩渺乡愁所击中的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乡。那么德沃夏克的故乡又在哪里呢?是奥匈帝国的布拉格,还是捷克的布拉格,抑或是波西米亚的布拉格?德沃夏克说:“我写的总是真正的捷克音乐。”那么又是哪个捷克呢?就像捷克国歌的名字一样《我的家乡在哪里》。 “山青青,水茫茫,微风吹细浪……”这是小学音乐教科书上曾经出现过的一段歌词,年轻的音乐老师把一个个清丽柔婉的汉字填入黑板上那段早已写好的五线谱中,一支地道的中国式思乡曲就诞生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首歌就是以《自新大陆》交响曲中的一段充满无限乡愁的旋律改编成的。当英国管独奏出那段充满奇异美感和情趣的慢板主题时,我瞬间就爱上了这首曲子,也爱上了这个波希米亚的德沃夏克,这个在四海为家中恬淡自安又天真温婉的德沃夏克。 《自新大陆》是德沃夏克最著名的作品,大部分创作于纽约东17号大街327号,在爱荷华波西米亚人聚居的小镇斯皮尔维尔润色。如果你去到美国爱荷华州的斯皮尔维尔,就会看到村口画着一幅德沃夏克在河边创作的油画。画面上,他孤单地坐在河边一个满是年轮的树墩上遥望着远方,膝盖上放着曲谱,手里拿着笔,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草地。这样的景象和我读到的一位去过德沃夏克家乡的朋友对内拉霍奇夫斯自然景观的描写类似,奇怪的是,我对这些景色好像很熟悉似的,仿佛在他的音乐里都似曾见过。我良久地注视着这幅画,德沃夏克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脸静止不动,而且越缩越小,被定格的只有那片翁郁的树林和茵茵的草地。他在遥望什么?是画面以外的那个春天?是春天后面那一幢红色屋顶白色围墙的二层小楼?还是屋子后面越来越清晰起来的布拉格?另一幅画面出现了,音乐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更深的焦点,把从未间断的季节越缩越短,短得让人触手可及,像一个记忆。 从初识德沃夏克音乐时的《自新大陆》,到融入淡淡哀愁旋律的《母亲教我的歌》,德沃夏克一往情真的一面深深打动了我,也契合了我的某种情感,长时间温暖着我。当一种精致、优雅的情感支撑着一个饱满的听觉世界,当阴晴不定的天气在用力撕扯着我对母亲的想念,当窗外飘飞的雪花也加入冬天的暮色,故乡,这个令无数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正在用一个处境,指引着我。 1895年4月,德沃夏克不堪思乡之苦,离开了美国的新大陆,回到故乡布拉格,担任布拉格音乐学院院长一职。对德沃夏克来说,故乡波西米亚是永恒的,美利坚沸腾的生活也是永恒的,他在美国这块新大陆感受到的创造精神应和了他健康的流浪情怀,如同海顿或舒伯特。乡愁,在德沃夏克那里是精神意义上的,而非单纯的泥土,我们不必去到波西米亚就能同德沃夏克一起进入他为我们营造的世界性的乡愁。谁又能说,离开了美国的德沃夏克,在他的晚年时光中就一定没有对美国的思念呢?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是整部交响曲中最为有名的,经常被提出来单独演奏,也正因为有了这段旋律,这首交响曲才博得了全世界人民的由衷喜爱。 德沃夏克,一个冒着淡绿色炊烟的名字,它安静地沉睡着,就像在我的时间抽屉里,有着圆形、方形或是随便什么形状的记忆一样,星光灿烂的过去和顶礼膜拜的现在,如同命运般已等了我许多年。《自新大陆》,一首伟大的曲子,它带着离乡人的血脉和灵魂在天空中徐徐地飞翔,像一封信,地址一模一样,收信人的姓名却被偷换了。 好吧,让我们来聆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曲。在第一个音符悠扬响起时,我们不期待也不猎奇,就让现实被精雕细刻成声音内部的静,过去的每一个刹那,多像一张脸,被镜头捉住就停在现在,之前和之后都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