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鹏 老家的记忆里,村西头那一眼老井不会忘记,吱嘎吱嘎的辘轳声穿过时光的隧道,渐渐清晰。井沿儿上石板铺成的台阶,连接着去往家家户户的小路。 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我还记着:太平镇同成兴大院不吃别人家的水。长大了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自家大院里有自己的井。可见一眼井在当时的重要性。是啊,人离开老家到外地谋生叫背井离乡。就连寡妇改嫁了,算命的瞎子都说:你命里注定要吃两家的井水。村西头这眼老井的位置,解放前是地主老唐家的南院套。土改时地主老唐家的土地房子都分给了农户,后来从互助组、合作社到1958年8月成立人民公社,老唐家的老房框子上盖起了生产队的马圈、牛圈、仓库、粉坊、豆腐坊,这个院套叫队房子。这眼老井就圈在了生产队的院外,方便大伙使用。 “牛渴奔井沿儿”。井沿旁,架起一个长长的水槽子,一般都是一根椴木,中间挖槽,两头一堵,也有用厚木板钉的,用来饮牛马。太阳下山了,牛马车陆续都回来了,干了一天活儿,牲口也都渴了,老板子和跟车的卸了车,把牛马直接牵到水槽子边,摇起辘轳,拎起盛满水的柳罐,把水倒进水槽子,牛马贪婪地喝起来。有时车路过井沿儿了,老牛不管不顾自个就直接奔过去,老板子吆喝也不听。每当路过井沿儿和水沟子,老板子都要下车牵着里套的老牛,挥着小鞭子吆喝,不提前控制老牛,车上如果装的重载,老牛直接下道喝水很危险,容易翻车出事故。老牛能喝脏水,路边沟的水也喝,马一般沟子水是不喝的。当时农村人说谁家的跑腿子着急说媳妇,就用上这句:牛渴奔井沿儿。 井沿儿也是公共场所,一早一晚,挑水的人多了,放下水筲拄着扁担唠点家长里短。屯子发生的事,大到老张家二儿子明天相亲,小到李家老母猪今早下了一窝白羔子,随着穿梭往来的扁担水筲,一袋烟工夫就传到各家各户。排号挑水的老邻旧居,熟头巴脑,谁着急有事,谁就先来。遇到老人和小孩,有的挑不动,一老一小一根扁担抬一水筲。摇辘轳把有危险,要是“跑排”了,辘轳把子反转回来也能打伤人。往往正在摇辘轳的把满满一柳罐水先给老的小的水筲倒上,让他们先抬走。谁给谁先打一挑水,举手之劳事不大,也让人心里热乎。 大人们都不让小孩子去井沿儿玩耍,一不小心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屯子有句嗑:我咋得罪你了?我又没抱你家孩子下井!“狼叼猪,狗咬羊,孩子掉井,火上房”,这是说农村的“四大急”,遇到这其中之一真的够急的了。小时候听过一个民间故事:旧社会长工三兄弟给地主扛活,哥三个各有特点,老大爱说俏皮嗑,老二好占小便宜,老三爱干活早收工。新的一年开始了,老地主给他们哥三个立了规矩说:老大在一年里我不问你你不要说话;老二你负责赶集给我买东西,越便宜越好;老三以后无论干什么活儿,天不黑不收工。如果违犯一次扣一两银子。一晃半年过去,一天老大在挑水时,看见地主的小儿子掉井里了,他也没声张。老地主儿子不见了就到处找还是没找到,后来问长工老大,老大说:掉井里了。老地主说你咋不早说啊?老大说:不是你说的你不问我我不许说话么?老地主哑口无言。后面的故事还有老二买棺材图便宜买了三个,老三如何如何……这毕竟是个故事,还是从井沿儿起头的。 东北的冬天嘎嘎冷,滴水成冰,井沿儿特别滑。井口洒水转圈冻,本来是六边形的井口冻成了一个圈,等冻到柳罐下不去了,要疏通才行。井沿儿道上除冰和疏通井口,屯子人合起来说叫刨井沿儿。两头带尖儿的铁镐,还有木头长把的冰镩,没这两样工具玩不转,人巧不如家什妙。刨井沿儿的活儿原来是大家轮着干,都很自觉,一家挨一家从东头到西头。也有的生产队包给一个社员,一冬天给几十个工分。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刨井沿儿这活儿都让“五类”分子干了,不给工分,这些“地富反坏右”要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还有淘厕所,赶拉粪车,脏活儿累活儿都让这些“坏人”干。那时候生产队有个大屋子叫“学习班”,晚上经常搞活动,什么颂扬会、学习会、批判会。当社员们都到齐了,几个“专政对象”抱着膀,缩头缩脑地躲在门后。队长或民兵连长高喊一声:把反革命分子带上来!社员们高喊:打倒xxx!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然后低着头的他们几个由民兵押下去,社员们才正式开会。无论是刨井沿还是淘厕所,这些“黑五类”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 1969年隆冬,屯子来了几十个城里的知青插队落户,井沿儿又有新的故事。本屯子姑娘春莲和知青小牛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井沿儿挑水,小牛不会拴柳罐,绳子扣没系住,柳罐掉井里了。春莲也去挑水,看见小牛正扎撒手傻眼了,她连忙跑回家,找来“三齿挠子”,帮他把柳罐捞上来了。春莲是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当时有个电影《春苗》正在上演,春莲也模仿春苗的打扮,梳着“歪桃”短发,身背红十字药箱,走家串户,打针送药,待人热情大方,社员都喜欢她。小牛城里干部家庭出身人长得帅又很机灵,读书看报记笔记,大会小会先发言,还会干点木匠活儿,属于“又红又专”一类,下乡不到一年就当上了大队团支部副书记。小牛干活儿擦破点皮,就跑到卫生所找春莲,抹点红药水“二百二”。春莲也找小牛借书,一借一还,接触越来越多了。屯子人多嘴杂,有人说春莲和小牛好上了。突然有一天,大队支部书记找到春莲,拿着春莲给小牛写的信,说小牛是大队培养的“苗子“,他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你不能干扰他扎根农村干革命,不许她再和小牛来往。春莲像被打了一闷棍,当时眼睛都直了,怎么会是这样呢?人们都说,坛子嘴能扎住,人嘴是扎不住的,春莲和小牛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咋说的都有,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没几天,春莲”疯了“,寻死觅活,往井沿儿跑要往下跳,家里人天天看着她,不得不辞掉了卫生所的工作。小牛啥事没有一样,还是积极的参加大队的各项活动,后来又入了党。有一天他和屯里的徐木匠一起干活儿。徐木匠让他抬小头说:“小牛啊,咱俩虽然都是抬木头,但我跟你可比不了呀,我要砸死了,就在屯西边乱死岗子一埋就完事了。但如果是你死了,估摸着你怎么着也得整个烈士,大队咋也得给你立个碑啊!”小牛讪讪地笑也不出声。徐木匠慢声拉语又说了:“你没看我让你抬小头吗,别把你压伤了,那可真白瞎了,你有才,人长得俊,大姑娘见你都疯了。”小牛这时候脸像巴掌打的一样红,一句话也递不出来了。后来,小牛被推荐上了中专,知青点里他最早离开了农村。自从小牛走了,现在在哪也没人知道。倒是偶尔有人念叨起春莲,老人们无不惋惜地说:春莲那孩子白瞎了,一朵花骨朵还没开就打蔫儿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人世沧桑。岁月的长河湮没了老井,冲淡了乡愁,每当我在当年的井沿儿徘徊,仿佛还能听到摇动的辘轳声、水筲的磕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