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龙江晨报》记者宫玉范 摄《黑龙江晨报》记者董元涵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故事,尤其赶上特殊的年代生活在特别的大院。电车街12号,就是一个有故事的大院。它是省报家属区,住着厨师、木匠、泥瓦匠、大编辑、大记者以及高级领导等各类从业者。带天井的“圈楼”,泄露出每家的声音和味道,也把83户人家的生活整合成一个集体。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代,院里走出近百名大学生。 陈年往事,忆想连翩,比起大院被风雨雕蚀的沧桑外表,少年们的经历更酣畅、更精彩。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助理、国画家纪连彬,就是那个大院里第一批走出来的大学生。 为大人画扑克 1960年纪连彬出生时,纪家已经搬来省报家属院电车街12号。他的父亲纪明才是省报的厨师。纪连彬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纪连福和二哥纪连路。纪连彬从小体弱多病,以至报社卫生所的大夫护士都认得“老纪家小三”。三年自然灾害,粮食不够吃,纪妈妈奶水不足,纪连彬营养不良,照百天相时,连脖子都还抬不起来。 很长时间,纪家5口一直挤住在电车街12号一间连厨房总共14平方米的屋子里。院里其他人家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但那时候孩子们是快乐的。 小时候,纪连彬和哥哥纪连路都不太爱说话,放学回家,更多的时间,他们是在看小人书、连环画。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可借来的又不得不还。他们就找来纸笔,照着小人书的场景描摹,留着还书以后回头再看。 那个年代商店里不卖扑克。有人提议:“老纪他儿子会画画,让他们画副扑克。”于是,在东方红纸箱厂上班的纪妈妈用单位的边角废料裁成大小一样的54张牌,兄弟俩画上中草药当JQK大小王。扑克做成了,大人们坐在天井里打得不亦乐乎。偶尔,他们也抬起头,从眼镜片后望向一旁画画的孩子们,大声说:“喂,小子,你知道啥叫构图、啥叫立意吗?”大人们有的是记者、编辑,有的是美工、摄影,他们一副文绉绉的样子,看着很有学问,让兄弟俩很是羡慕。大人们常常教导他们要这样要那样,及至长大,他们才恍然,原来,当年给他们当模特、打扑克的那群人都是哈尔滨的文化名人。 那个被纪明才称为“食堂”的地方,是兄弟两人的禁区,父亲不准他们靠近半步。父亲有一双巧手,会做很多好吃的,有一年,来视察的领导在食堂吃饭,他只用胡萝卜和大萝卜,就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他是省市劳模,被省长接见过,每年除夕省报的春节菜单都是他拟定的。 可是家里人却从没吃过他烧的菜,家里吃的最多的是纪妈妈炖的白菜土豆。纪连彬体弱多病,父亲也从未从食堂带好吃的给他补补,倒是哥哥纪连路,从小照顾他,家里的牛奶都让给他喝。可他还是经常感冒发烧。高烧不退时,父亲会背着他往儿童医院跑,黢黑的夜、宽厚的脊背、粗重的呼吸,这是童年他对父亲最温暖的记忆。父亲大高个,浓眉大眼,一生没拒绝过人,谁家有红白喜事找到他,他提着菜刀和案板就去了。只有一次,他是拒绝的,那次报社提拔他为总务处科长,管理食堂,他觉得自己文化低,当不了干部,拒绝了。一直到退休,他都是一名炊事班班长。 王纯信住进“12号” 每天,兄弟俩早晨准时起床上学。纪连彬是班级学委,下午放学回家,除了画画,他还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提着小铁桶去捡煤核儿。“哗啦”——报社锅炉房倒出的煤灰常有未燃尽的火炭,红红的,突的一闪便快速暗淡下去,纪连彬瞅准它们,一钩一铲,不一会儿,火炭的温度就会传进他的手心。 院里的孩子干啥都一帮哄,说打球,呼的一下,所有孩子都去学体育,说画画,呼的一下,所有孩子都去学画画,说拉琴,呼的一下,所有孩子都去学音乐。今儿张叔指导,明儿马叔指导,后儿王叔指导,尽管不系统,但那个年代,他们却不曾缺过老师。 1969年,大院三楼搬来一位新人,他就是连环画《闪闪的红星》作者王纯信。王叔画连环画很厉害,院里的十多个孩子,仲家的伟生、滕家的幸福、王家的铁成、孟家的晓柯、纪家的连路与连彬以及他自家的王聪与王绘都跟他学画画。有一天,王纯信把一众孩子叫到跟前,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写生,什么是生活吗?画画,一定要照着真的东西画。”从那时开始,孩子们才明白,原来画画也要讲方法,也可以科学地学习。打那之后,冒着白烟的火车、院子里散漫吃食的小鸡,都成为他们的写生对象。洗衣服的滕娘、煮饭的吕娘,以及自家的母亲,都被他们画过无数遍。他们最盼望的就是谁家来个亲戚,那样,一帮孩子都会围拢过去争着抢着给人家画像。 孩子们对于学画近乎痴迷,他们从报社找来很多前苏联的画册,看里面的色彩、光线和构图。看着看着,孩子们忽然发现,那些似曾相识的俄罗斯风光在哈尔滨也能找到,于是,从花园街到和兴路,他们转遍大半个哈尔滨去寻找画册里面的风光,奶牛、花园、木栅栏、尖顶房屋,哈尔滨的街景,都曾在他们的画里出现过。 有一次,在和兴路孩子们捡到一个骷髅,骷髅上面还带着几根红色的毛发。大家爱不释手,把它作为高级教具挨家轮流摆放,孩子们没有害怕,大人们也没有嫌恶。 那个年代,学画最难的是淘书。书店里一本也没有,偶尔发现谁家有,因大都是禁书,人家又不肯外借。有一次,他们在王纯信老师家看到一本《艺术人体解剖学》。大家心痒难耐,鼓动王绘把书偷出来,看完之后大家再悄悄还回去。王绘一撇嘴:“不行,我爸不让借!”“你看到我的新自行车没?给你骑两圈!”王绘眨巴眨巴眼睛:“那好吧,你们等着!”不一会儿,他偷偷拿出那本《艺术人体解剖学》,递给众人,“一个礼拜,你们看吧!”他高高兴兴地骑着新自行车遛弯去了,众人排好阅读顺序,一周后悄悄将书还回老师家。 除了王纯信家,孩子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省报美术组,每周都要去个两三回,李明久、韩承霖、王玉堂、许新华、尚勇、马绍义,每个老师每周都要给他们看好几次画。尤其是浙江美院毕业的许新华,向孩子们系统地传授理论知识。他是孩子们的色彩启蒙老师,这个蓝调怎么用,这处色彩怎么画,他指导完之后,第二天第三天的习作里,孩子们准要体现。 痴迷画画的少年 日子在孩子们的纸上、笔端、画夹里悄悄溜走,当他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将来,他们已经匆匆忙忙长大成人。1974年,17岁的纪连路上山下乡离开了电车街12号。 哥哥下乡当兵之后,纪连彬感觉自己长大许多。他已经远离小人书、连环画,开始谈论门采尔的光线、列宾的色彩以及列维坦的诗意。为了寻找门采尔画中教堂穹顶的独特光影,有一天,他和幸福爬进索菲亚教堂。教堂当时还是歌剧院的仓库,被民宅包围着。地上的灰厚一踩噗噗的,直呛人。两人壮着胆子爬上顶层,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束光线透过穹顶的玻璃射进来,给破败的教堂蒙上一层神秘而安详的光辉,“这不就是门采尔的画吗!”两人拿笔拿纸背靠墙壁迅速画起来。画完之后,幸福还兴奋地唱起歌。教堂周围的居民纷纷推开窗向里张望,一个少女笑着向他们挥手,幸福的歌声更加响亮。 纪连彬腼腆。最初,在外面写生时,他害怕人看,总是躲在霁虹桥下的小树林和小水沟边上画,及至画得越来越好,才敢和小伙伴成群结队去火车站三角地、江边、太阳岛写生。 通常,头天晚上纪连彬会和大家约好去哪。第二天一早,纪妈妈蒸发糕、煮鸡蛋、灌水、拿小套袖,纪明才检查自行车、打足气。早饭后,纪连彬背着画夹蹬蹬蹬跑上三楼。集合地点在幸福家,滕娘一看还有孩子没到,便会站在平台上冲院里大喊:“×××,好几天没见你画画了,你快上来,跟他们一起去写生!”全院的人都能听到。 院里的大人对孩子们画画很支持,从单位拿回新闻纸的边角废料当画纸,从工资中支出很大一笔钱买颜料,就连请老师,也是谁家请来一位先生,全院的孩子都去找他看画。 夏天还好,写生的地方多,大家哪都可以去,但冬天,写生只能去火车站候车室。几个孩子把画板一支画速写,常引得旅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小偷瞅好这个时机,混在人群里趁乱作案。这让警察很头疼,一看到他们背着画夹子,立马驱赶。幸福胆量大,敢和警察周旋,为大家争取画画时间,但更多的时候大家需要乔装打扮易容混进候车室。纪连彬扮学生,伟生扮工人,幸福扮农民,脚蹬靰鞡,身穿棉袄,腰系麻绳,画夹藏怀里,进了候车室再掏出来,然后大家四处散开,分头作画。 青筋暴露的大手,布满皱纹的脸,叼着大烟袋的旅客,都是他们写生的对象,他们常常对人说:“哎呀!你别动,别动,马上就好,我给你画张像!”一般旅客都很配合,个别老人,不让画,怕他们把自己的魂画走。年轻姑娘他们则是不敢画,怕被对方当成流氓。 从第一个大学生到著名国画家 1977年恢复高考,刚刚升入高一的纪连彬与大他很多岁的哥哥姐姐一起参加高考。在当年报考鲁美的考生中,文化课考了全国第一名,作文《十三大胜利闭幕之夜》一蹴而就,成为范文。他被鲁迅美术学院国画系录取,成为恢复高考后112中学的第一个大学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院里大人孩子们的谈资。 1982年,纪连彬大学毕业,被分配至黑龙江省画院工作。那时,省报社已经给纪家重新分配了房子,电车街12号的老屋成为他的专用画室。他先后担任黑龙江省画院副院长、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人大常委。2005年被国家画院调至北京,现为中国国家画院院长助理、院艺术委员会秘书长、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全国青联委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他曾远赴西藏、印度写生,绘出《雪域祥云》《印度·印象》等一系列作品。他的画作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并在香港、台湾、日本、美国、德国、英国、法国、加拿大、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多次展出。他以自然与人的生命为主题,以意象、幻象及幻化的语言方式,以写实的具体表现手法表现精神空间对现实的写意超越。他在水墨和色彩两类效果上的大胆突破,丰富了中国画的色彩语言,是对人物画表现领域的拓展,他本人也成为当代中国水墨人物画坛的杰出代表。 2015年4月15日,纪连彬的个人画展在美术界圣殿中国美术馆圆厅举行。开幕式上,纪连彬动情地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去北京举办画展,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能画多好,是报社那个充满文化的大院让我们这些孩子走上了专业的道路,那里,给了我最难忘的学画历程、最难舍的画友情谊。感谢那块土地和那个院子,给予我们一辈子的温暖回忆!” 1500人参加了开幕式,创美术馆开幕人数之最。他们中不乏那些童年熟悉的面孔,幸福、晓柯、王聪、伟生…… 85岁高龄的王纯信夫妇也来到现场。 电车街12号,那场半个世纪前两代人的美术梦,这一刻终于圆了。 2015年9月,纪连彬再次回到电车街12号“圈楼”。 纪连彬《行云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