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崇明 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从天而降。那纷扬的雪花,漫天飞舞,广袤的运粮河畔,迷雾茫茫,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 茅草屋顶上的积雪有1尺多厚,院子里的积雪也有3到4尺深,房门被厚厚的积雪堆住,推不开。爷爷只好从窗子爬出去,挖开一条通道,才把房门打开。当爷爷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时,胡子和眉毛都涂上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爷爷站在自家庭院门口,望着远处茫茫的雪野,手拈花白的胡须,低声地吟诵着张打油诙谐的诗句:“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突然,爷爷问我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果真么?”我摇头,不懂。停顿一下,爷爷凄楚地说:“我老了,去不了幽燕之地了,将来你有机会去那地儿,代我看一眼燕山雪花真的大如席么?” 十几年后,我去北京读大学。冬日里的一个大雪天,在我们学校附近的西直门站坐火车去幽州站看雪。当然,没有看到“大如席”的雪花,但是,燕山的雪景确是令人震撼的。悬仞千尺, 直插云中,雪花飞舞,漫天银色。我想起了那些诗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在心里对爷爷说:“爷爷,孙子代您来燕山看雪了……燕山大雪纷纷下,不见雪花大如席……” 几乎是全村的孩子倾巢出动。女孩子在雪地里堆雪人、砌雪屋、掷雪球、踢毽子……男孩子在雪地里摔跤、翻筋斗、踢足球、打雪仗……雪沫横飞,白雾弥漫……吆喝声,欢笑声,响彻整个村子的上空,此消彼长,连绵不绝……突然,邻家的三猴一不小心,掉进一人多深的雪坑里,整个人被大雪埋住了……大家的惊呼未落,三猴一个蹿高,从雪坑里跳了出来,成了一个雪人,眉目都已经看不清了。大姑家的林子妹妹是在海南岛长大的,第一次来东北过寒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雪,把她吓住了,怯怯地不敢去触碰一下厚重的、洁白的积雪。村子里的女孩子用手团了一个白雪球递给她,她居然不敢去接。那个时代的山村是贫穷的,男孩子都穿着落了补丁的蓝色或黑色棉衣,女孩子同样穿着落了补丁的花布棉衣,无论男孩或女孩脚上穿的棉鞋都是母亲在煤油灯下亲手缝制的,样子虽笨拙却是很暖热的。林子妹妹身上穿一件粉红色的棉大衣,脚上穿一双紫红色的皮靴,在这贫瘠的山野,在这一群装束单色调的山村孩子中,十分的耀眼,像雪山上开放的一朵藏红花,鲜艳地跳动着……邻家的二柱子赶来一架狗拉爬犁,爬犁上能坐5到6个人。二柱子喊我把林子妹妹扶上爬犁,然后大家就一窝蜂地往爬犁上冲,二柱子急了,大喊起来:“够了,够了……”然后,一甩手中的鞭子,狗爬犁便飞也似的在雪地上狂奔起来。林子妹妹吓坏了,紧紧地抱住我哇哇大叫起来。可以想见,在茫茫雪野里,飞奔的狗爬犁上的一点粉红,是怎样的一道风景……军属那拉老汉用大扫帚把村子的池塘打扫干净了,锃明瓦亮的塘面,像一面巨大的银镜,镶嵌在村子中央,反射天光,明亮耀眼……孩子们纷纷跑回家去拿冰划子、冰爬犁,来池塘冰面上溜冰玩。冰划子用一块比鞋子大一点的木板制成,下面钉两条粗铁丝,增加划动力,两侧拴上粗麻绳,绑在脚上,一窜一窜地滑得极远。小姑穿过的一双冰划子系着一副花鞋带,我给林子妹妹绑在紫红色皮靴上,她还没有迈出前脚就栽了个大跟头……我忙跑回家,取来一个小冰爬犁。冰爬犁是用多根木条钉成的两尺见方的一块木板,下面钉了两根硬木条,木条上同样钉了粗钢丝。我把林子妹妹扶上去,又递给她一双钢钎,教她一点点地在冰面上滑行,一点粉红在亮晶晶的冰面上划出一道一道闪亮的轨迹…… 疯累了,淘渴了,孩子们就跑去村中央的水井台,用划冰使的钢钎在布满冰溜的井台上凿下些冰块,扔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大吃大嚼起来。我递给林子妹妹一小块冰块,她不敢去接,也许在她眼里,这样的冰块是不卫生的。可当她看到这群山村孩子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嚼冰块的时候,她怯怯地从我手里捡了一小块冰块,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寒假快结束时,林子妹妹回了海南。一个星期后,她给我寄来几张照片,在海边,在椰林里,在古宅前……信里嘱咐我也给她寄去几张照片,特别点名要溜冰的,打雪仗的,还有茅草房前的。遗憾的是,在当时,不要说在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就是在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上,也只有一家照相馆。那架笨拙的老式照相机根本就不可能搬到我们的小山村来。于是,我写信把实际情况告诉了林子妹妹,她很理解,嘱我以后有条件一定要照几张冰雪的照片给她寄去…… 林子妹妹这个小小的要求,一直到十几年后,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才得以完成。放寒假回来,我从辅导员那里借来一架135黑白照相机,在故乡的雪野里,在池塘冰面上,在茅草房前……照了几张黑白照片,已经没有了当年那样厚重的大雪了,当然更没有了当年那一群可爱的山村孩子。那时林子妹妹已经去南洋理工大学读书了,来信说她看到这些黑白照片,想起了她第一次回东北过寒假时的那一段终生难忘的日子,泪水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祖母辞世的那年冬天,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整个山村披上了一片淡淡的银装……几十年前那样子的大雪已经没有了,黑旧的茅草房也不见了,彩钢屋顶的红砖房,有如红玛瑙般散落在运粮河畔,村子中央的那片池塘的冰面,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天光……一群身穿五颜六色羽绒服的孩子们,正在雪地里冰面上嬉戏打闹着。吆喝声,欢呼声,在山村的上空飘荡……忽然,我的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粉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正在冰面上滑冰,那一抹的粉红,在晶莹的冰面上飞舞着…… 蓦地,我想起了远在南洋旅居的林子妹妹,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