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 詹尼森老人七十三岁了,住在墨尔本白马街旁的一幢别墅里。奶黄色的别墅被绿树环绕着,不远处有片墓园。每天清晨曙色微现的时候,老人起床了。随着栅门吱吜一声,他从绿荫中走了岀来。站在流樱树下的老人脸上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个子不高,背有些驼。许是时光洗去了一生黑暗,满头白发银亮亮的。 老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除草。草有良有莠。澳洲的草生命力极强,在干旱的季节里,只要有露水就会生长得很好。他从来不使用除草机,那样会良莠俱除。他要用手除。有一种草叫龙须草,贴着地面伸展着触须,像一条条游走的蛇,遇见什么植物都会死死缠住,是必除而后安的。老人视力不好,要躬着身子仔细地辨认,这是很艰苦的工作。老人人缘极好,总有晨光中起来健身的年轻人,愿意牺牲些时间帮助他除草。 除完草,老人就要去喂鸟了。后院有棵擎天的香楝树,低矮的枝桠上有个鸟巢。墨尔本的鸟多,有好鸟也有坏鸟。老人要喂的鸟叫灰鹊,专除虫害,也不扰民,是很普通的鸟。苍鹰当属坏鸟之列,专门祸害果树,残害同灵。老人喂养的小灰鹊的父母就是被苍鹰残害的。雏鹊嗷嗷待哺,被老人看在眼里,悉心喂养。老人从给鸟喂软食起,鸟儿至今已能食谷粒,羽翼也渐丰满。老人常常立在鸟巢下,疼爱地看着它们欢快地进食,眼睛眯成一条缝,阳光就留在里面。 喂过鸟,老人就要去遛狗了。老人养着一条小狗。这条小狗身世卑微,是从动物收养站认领的。乍抱来的时候,小狗毛发蓬乱,两目凄肿,一付落魄的样子。老人毎天细心地照料它,终于让它岀脱成金发秀目,皮毛光鲜的如今模样。老人叫它玛琳,每天早晨都要领着它去看湖光山色。玛琳也读得懂主人,和老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每天外岀玛琳总会迈着碎步,很自信地牵着老人款款前行,它似乎知道老人视力不好,会躲开泥泞,绕开荆棘。兰湖边上有条石椅,他们总要在固定的时刻在这里歇脚。老人坐在石椅上,把玛琳抱在怀里,梳理着它光洁的毛发,满脸慈祥就留在了晨光中。玛琳是老人生命的依托,他们互相读得懂各自的表情。玛琳是老人的开心果。 老人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伺候躺在病榻上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46岁了。从小性格叛逆,我行我素。青年时代追崇嬉皮士,装扮也很怪异。渐渐成熟之后,在一家慈善机构谋事,颇得同事认可。后来痴迷飚车,常在风驰电掣中寻找刺激。终于遭遇车祸,险些丧命。因脊椎功能严重损伤,而静卧床上。澳洲的青年十八岁之后就要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可他的儿子四十六岁了,只身回到父亲身边,因为这个世界他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老人没有慌张,也没有抱怨,重新接纳了这个幼年丧母的可怜的儿子。他把自己的床搬过去,在儿子床头上安装个铃铛,只要铃声一响,老人就会应声而至。老人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而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老人无怨无悔地操劳着。儿子成了老人永远长不大的儿子。蜷缩在床上的儿子,仿佛是襁褓中的婴儿。 就在墨尔本白昼节的那个夜晚,老人打理好该做的一切之后,也躺在了床上。睡到第二天清晨他也没有醒过来。后被紧急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其实老人的心脏一直不好。在那段令人伤心的悲怆之后,这幢别墅又归于平静。没有了别墅的主人,草开始疯长,龙须草肆虐得不可阻挡。那刚刚成年的灰鹊因饥饿而站立不稳,抓住枝条摇晃着,睁着恐慌的眼睛凄叫着,谁见到过鸟儿流泪呢?玛琳夜夜低吠不止,终于在那个熟悉的时刻,箭一样冲入晨曦,溶入曙色之中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看见它日夜蜷缩在石椅上流泪不止。不久又被送回它来时的那个收养站,回到了从前那副毛发蓬乱,两眼凄肿,楚楚落魄的样子。老人的儿子每日泪流不止,不愿意接受任何治疗,也排斥任何伺候他的人,身体渐渐地枯瘦,也在几年后的一个早晨合上了双眼。 如今,那幢别墅依然沐浴在夕阳中,老人和他的儿子都搬到了附近那处墓园,仅隔一条马路。有人在流樱树下安放了老人的一尊铜像,怀念着好人詹尼森。老人的别墅作了慈善机构。每天都有人送花来,草坪仍有年轻人打理,还是那样清新。只是香楝树上总会栖落着几十只灰鹊,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它们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宣布着这个季节里的最好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