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莫言作品全编》(以下简称)《全编》),这是迄今为止莫言所发表作品的集大成,包括《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酒国》、《食草家族》、《丰乳肥臀》、《红树林》、《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11部长篇小说,涵纳《白狗秋千架》、《与大师约会》、《欢乐》、《怀抱鲜花的女人》、《师傅越来越幽默》等5部中短篇小说集,辑录散文集、演讲集、剧作集、对话集15种38篇,共煌煌11卷950多万字,《全编》将莫言公开发表的所有作品一网打尽。 作为在国内外文坛拥有重大影响的实力派作家,莫言小说作品将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民间故事、社会历史与当代现实融为一体,以自由不羁的想象、汪洋恣肆的语言、奇异新颖的感觉,创造出一个瑰丽多姿的小说世界,正如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所说:“莫言以嬉笑怒骂的笔调、不加掩饰的酣畅淋漓,在有意无意中寻得具有强烈象征蕴涵的纷繁意象”。《全编》所辑录的文字也多为小说。莫言创作小说总是怀着一颗巨大雄心和一种宏大志向,因而其小说主题也有着广袤大地一样的坚实和厚重,他的故事讲述始终如同江河波涛一样浪花飞溅、气势轩昂,精致和婉约、平和和温润从来与莫言小说的美学风格无涉无缘。他的小说总是从故乡高密出发,又超越故乡高密伸入更为阔远的华夏农村腹地,通过摹绘状写20世纪中国人复杂的生活感受和生存经验,传达出独特的中国文化故事和博大的中华文化精神。比如,辑录在《全编》里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取材于发生在山东某县的一个真实事件:县政府动员当地农民种植蒜薹,却导致蒜薹因市场饱和而严重滞销、菜农血本无归,愤怒的菜农群情激奋、集体抗议,酿成了震惊一时的“蒜薹事件”。出身于农民家庭的莫言闻听消息后,义愤难平,一吐为快,在较短时间里完成了这部作品。《天堂蒜苔之歌》深刻地描述了中国农民当下真实的生存状态,氤氲散发着浓郁的乡村泥土气息,在使读者为作品中人物命运扼腕叹息的同时,又不禁为其淡雅明丽的田园景物描写所感染所折服。对小说内部时间和外部空间的探寻和追索,为20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和后现代主义小说所着力渲染和推崇,在莫言小说作品中,富有本土色彩的狂野乡土内容与西方现代派艺术表达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解读其小说作品,不难发现莫言运用迷幻现实主义手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透视与批判非常精准非常激切,比如对凌迟和檀香刑等中国古人所发明的酷刑的逼真描绘,这是其小说最“惊骇人心”的地方,也是其“揭示人类生活最为浊暗的种种侧面”的具体实例。阅读这些故事情节,需要读者具有强健神经和硬朗心态。 于莫言而言,他一直试图扮演一个当代中国神话讲述者的角色并终获成功。浏览其全部小说作品,不难发现对他影响最深最大的外国作家是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他曾在《全编》里一篇名为《两座灼热的高炉》的创作体会中,向上述两位美洲文学大师表达了热爱与敬意。而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位文学大师,的确用各自的生花妙笔在复杂而缭乱的时代构筑了一个神奇的文学世界,复活、存留和传承着一块大陆、一个民族与地域的文化记忆,这正是莫言小说写作的原点和初衷。在两位文学大师的隔世指点下,聪慧勤笃的莫言的确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国度,鉴于福克纳一生都在写“家乡那邮票大的地方”,莫言也将创作视点聚焦在他的故乡山东高密东北乡,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关于那块土地的,无论是《红高粱家族》的历史摹写、《食草家族》的神话讲述,还是《天堂蒜臺之歌》的社会审视、《酒国》的现实介入,这些作品的地域背景全都是山东高密东北乡。而与现实意义上的高密东北乡不同的是,莫言笔下的故乡全部呈现着神奇现实主义的面影,魔幻、变形、夸张、隐喻、超现实、感觉化的描述是他作品的最大特点,莫言始终在编织着超越故乡的梦幻与悬想,再现并传承那块高天厚土与那方黎民百姓近百年的创痛与记忆、呐喊与挣扎、生存与繁衍。就《莫言作品全编》提供的700多万字的小说文本来看,他已经实现了最初的艺术构想。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例,小说讲述的是他的童年经历。一个叫黑孩的主人公幼年丧母,在特定年代里经历了外部世界震撼性的影响,但那些外部影响都是通过作者自己的经验和感觉加以书写的,这是一种完全个性化的印象和感受。作品采取的是片段式叙述,讲述的比较跳跃比较凌乱,需要读者去拼贴去联想,但当读者读完这部小说后,留在内心的是一种关于童年明晰记忆和浓浓乡愁。莫言发挥了他所擅长的感觉描写的表达手法,将世界万物投射在一个孩子内心的映像,以细腻笔触娓娓道来,将老铁匠、小石匠、红衣姑娘和透明的胡萝卜之间的关系,结构成一个诡异繁复的、虚实相映的现代故事。《透明的胡萝卜》在20世纪80年代的汉语小说语境里出现,颠覆了其时小说所承载的清算现实、批判历史的陈旧主题,以内省和感觉相交集的话语方式,将小说创作由“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等单纯注重外部符号化的写作模式,彻底导入更加注重人性发掘与考量的小说写作正途。 神话,是一个民族原初的文化记忆与民族心理积淀,而一个民族神话的讲述者,是作家这种职业最古老最原初的使命。自有文字以降的文明演化中,作家就承担着保留种群文化记忆的责任,这种使命与责任在史诗时代里更为突出,无论是盲诗人荷马的《奥德修》和《伊利亚特》对古希腊文明的讲述,还是莎士比亚对英伦半岛与整个欧洲大陆中世纪文明复苏的种群记忆,作家一旦成为某个民族的神话讲述者,他就会与他创造的文明世界共存,莫言同样也有着如此宏愿。他的小说植根于中国大地进行神话讲述,在《全编》开篇之作《红高粱家族》这部小说中,莫言截取了日本侵华历史片断,以30多万字的篇幅记录了战争给中华民族带来的创伤与苦痛,在《全编》的另一长篇小说《食草家族》中,他通过充分抉发中华民族农耕文化,愈发接近中华文明生成的本原。《全编》将一度备受争议的《丰乳肥臀》置于重要位置,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莫言以“母亲、大地”为隐喻与象征,塑造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形象,这个母亲形象是大地与母亲的混合生成,是忍辱负重、承受一切苦难的象征,小说中这位母亲的子女在近半个世纪中国大地上演的悲壮活剧中成长与衰亡、拼搏与抗争,构成了奇诡斑驳的风云际汇的历史画面。 如 果说莫言创作的基点是创设一个自足的历史意义上的文学世界的话,如果说莫言的文学空间是时间与历史的上溯性重构,那么他在创设和建立这一文学世界所运用的艺术手法则是魔幻主义的、后现代的。再没有一个中国当代作家像莫言这样有着如此敏锐的感觉,因为一切事物对于他来说都是奇特的,他的小说中头发落地会发出轰然一声巨响,红萝卜也是透明的,他笔下的所有大地上的事物全部披上了感觉与魔幻的神秘面纱。这是一个奇幻的世界,一个充满了飞艇、高粱、大风、粮食与马匹的世界,一个东方大陆的独特景观,莫言小说的文化意义也正在于此。在中国历经1840年以来的艰难探索与选择的现代化道路中,我们民族心灵史的投影成了他叙述的逻辑起点。20世纪80年代以来,无论是中国政治、经济、科技还是文化,都处在一种与世界全面接轨的浪潮中,世界各国文学也在多元层面上的普遍标准下发展与交融,中国当代文学同样也在经受着民族主义原则与世界主义立场并置的选择中。《全编》所收录的莫言小说作品很多具有恒久性的超越时空的审美价值,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莫言成为中国作家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成为被国内外评论界所赞誉的“中国的福克纳”;莫言的文学功绩不仅仅在于他的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臺之歌》等作品以20余种文字畅销于40多个国家,更重要的是,莫言依托于一个庞大的文化族群,立足于一块坚弥的古老土地,通过讲述这个种族和这块土地的神话、历史与现实,自觉自信地传承着华夏大地的文化记忆,实现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真正接轨。“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文化已经和正在向多元交融多维并存方向转型,中国文学能否在转型中再次迎来一个小说繁茂勃兴的黄金时代?已经成功的莫言和其他一些优秀作家,以其“体现中华文化精髓、反映国人审美追求、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符合世界进步潮流”的精品力作,越来越有力地证明这样一个时代正在到来。《莫言作品全编》 莫言/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