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宝

老一辈的庄稼人，就是和土亲，离不开土地，亲土恋土，对黑土揣着割舍不断的情感。故乡的黑土粘人脚，更牵人心……

故乡的黑土，肥沃油黑，它掩埋了一代代人，也养育着一代代人，黑土却永远长存。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天比一天眷恋黑土。故乡的黑土粘人脚，更牵人心。“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是我的恋乡情结。

一回故乡，常常是捧起一捧土，闻一闻黑土气息，不觉想起鲁黎的诗《泥土》：“老是把自己当做珍珠，就时时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做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土地是万物之母。“神于天，圣于地”，对于家乡父老来说，理想，就是头上的蓝天；现实，就是脚下的黑土。我童蒙未开的时候，有一回奶奶抱着我去挖地，奶奶恨载，一干起活来什么都忘了。我在黑土里戏耍的昏天黑地，浑身上下全是土，满脸满嘴也是土，从脚底一直土到头顶。我一出生，奶奶对我就疼爱有加，这回她看我身上粘满了土，黑不溜秋的，扑扑我身上的土她却笑了。回家后奶奶一边给我洗澡一边和田二奶奶唠嗑：“我属鸡，土命，生来就土里刨食。庄稼人土命好，守本分，发不了财，也不能没有饭吃。算卦先生说我这大孙子也是土命，怪不得这孩子打小就稀罕土，随他奶奶啊！”

我对于土，先天就有一种亲切感，特别是故乡的黑土。不懂事时吃土，七八岁时玩土，十多岁打土垃坷，再大一些锄地，尽是与黑土打连连。进城之后养花，养花是捎带，主要是取故乡的黑土，让室内散发土腥味。

我家搬进城里的第二年夏天，父亲对我说：“你回老家给你奶奶接来，她没住过楼房。”父亲明白，只有我能把奶奶接来。奶奶牙不好，我给她买了几包蛋糕。奶奶见到了我，布满沧桑的脸上笑开了花，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反复说：“老儿子，大孙子，是奶奶的命根子。你爷爷不是死的早，不也得他大孙子济了。”奶奶一直在黑土里劳作，一天也不愿意离开黑土，扎下了黑土的朴素之根。黑土是奶奶赖以生存的地方，也是奶奶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家园。奶奶在黑土里干活的情节，我刻骨铭心，定格在记忆深处。

当我让奶奶和我进城住几天时，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长长地“唉”了一声，我苦苦地拽着奶奶的两手哀求，奶奶无奈，同意了。临行前，我跟着奶奶站在小院，打量着前园里茂腾腾的苞米、茄子、辣椒、豆角、柿子……奶奶深情地说：“这地多好啊！油黑油黑的可有劲了，种什么都呼嗵呼嗵长……”

一进城，奶奶百般不自在，看不惯电视，用不惯自来水，睡不惯床。我们去溜达，她走不惯水泥马路，听不惯汽车喇叭，公园里的男男女女亲亲热热，一看就烦。她吃饭不可口，花花搭搭好几个菜不正庄；喝水不顺溜，乌突突的一股漂白粉味……总之，对城里的人、事、环境和衣食住行，适应不了，她左看不顺心，右看不顺眼。她自言自语：“城里哪疙瘩好呢？一点土都看不着，人不得病往哪跑……”没住几天，奶奶消瘦了，状态也不好，非要回老家不可，我又依依不舍把奶奶送回去了。

奶奶回到农村的家，快活得倒像一个小孩子，马上到前园侍弄地，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怎能离开黑土？只有两脚踏入黑土，奶奶才充实；只有欣赏黑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蔬菜、花花草草，奶奶才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我赤着脚和奶奶在小园里，用柳条棍插在土里为豆角秧搭架，因为豆角秧长高了，该爬藤了。我双脚踩在黑土上，泥土不断从脚趾缝钻进溢出，脚底下热热乎乎，舒舒痒痒，一股股热流直往上蹿，熨帖着呢。

豆角架很快搭完了，我和奶奶坐在垄台上歇气。田二奶奶吵吵巴火叼着烟袋来了，一见到我奶奶就嚷嚷：“老姐姐，可把你盼回来了，几天见不着你，心里头空落落的，俺一寻思城里那鬼地方你就呆不长……”田二奶奶也坐在垄台上，她看见我两只脚插在黑土里蠕动，哈哈大笑，笑得直抹眼睛，多大了都是孩子呀，还是调皮捣蛋，两个脚丫子搁土里直噘哒……赶往后你孝顺你奶奶，就别把你奶奶往城里折腾，那该死的地方一去就够性。你二叔前两年捱咕俺进城去他家，俺心疼你二叔，就跟去了，住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楼，像个鸟窝，太不得劲儿。一出去说话，递不上嘴，递上嘴也说不到一块堆儿。城里人嫌俺土，一身土气，俺还嫌他们拿五做六，嘚嘚瑟瑟呢……搁你二叔家没呆上一个礼拜，俺就病了，再呆，你就看不着二奶奶了……你说怪不？俺回来上地一刨按，栽了两垄辣椒秧，搁土里一抻巴，就啥病都没了。

俺打小是搁离这儿十五里地的五屯生的，十九岁嫁给你二爷就来四屯了，这块溜儿南北屯子，屯里屯外的地都是宝。搁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住金銮殿，俺心里头也堵得慌，气都喘不匀乎。这儿多好，屋里屋外，屯里屯外，哪儿都是土，土一点不埋汰，谁一年不吃一块坯的土？别听城里那些贱刺刺的人乱加加（胡说），屯子这埋汰那埋汰的，那些人就像倭瓜秧上开的谎花，中看不中用，尽显大眼，穷装一个点的。谁不是土里生，土里长？人一离土就要生病，土是土地神封过的，谁嫌弃土谁丧良心，粮食是哪儿来的，不是土里来的吗，谁能给嘴封上不吃饭？

“啥也不如土养人啊！”田二奶奶吧嗒几口烟袋嘴，这儿整个浪的土，黢黑黢黑的，一片一片的，你抓一把潮乎乎的土，冲着日头照照，闪金星呢。黑色的土是种啥长啥，没有不长的玩意，吃这样的粮食能不养人吗？俺就是这号命，一辈子离不开土。没啥事俺就来找你奶奶说话，说土话，说土事，说庄稼，土人嘛。土人就是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刨食……俺和你奶奶可对撇子了，俺老姐俩比亲姐俩还亲，恁老些年没红过脸。瓜没有滴溜圆的，人不能样样都周全，像俺和你奶奶做针线活、煮饭炖菜、剪鞋样儿、织织绣绣就赶不上旁人，干地里头的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你奶奶搁生产队当了不少年妇女队长，俺是副队长，就是干庄稼活领个头，领一大帮老娘们和丫头片子呼呼啦啦地干活呗。

老一辈的庄稼人，就是和土亲，离不开土地，亲土恋土，对黑土揣着割舍不断的真挚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