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凌云 记得小时候,在北方的村屯中,常常听到一种吆喝声:“锔锅——锔缸——啊!”声音洪亮而悠长,在屯中回荡。我爱听这种吆喝声,而且,听起来感到那般亲切,因为,我大姨父就是一个“锔漏锅子。” 大姨父姓陈,老家在山东,幼年丧父,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孤苦无助地度日月。其父也是个“锔漏锅子”,去世时没给他留下一分钱,却留下了“做人真诚,做事要实,吃亏是福”的家训。 大姨父长到十五岁时,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无奈,便和母亲逃荒来到了东北,在“北荒”(明水县)的一个小村庄,落下了户。大姨父长到十八岁时,高高的个头,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有道是“三岁的牤牛,十八岁的汉”。面对贫困的家境,大姨父决心继承父业,毅然挑起了“锔漏锅子”的工具担子,开始了锔锅锔缸的生涯。 人都说“龙王爷的儿子会凫水”。小伙子恳钻研,能吃苦,无师自通,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实践,锔锅锔缸、堵漏儿、铆焊等活计,样样能干,技术也越来越熟练。大姨父牢记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训,不仅干活实在,而且,讲信誉。在附近十里八村提起小陈“锔漏锅子”,没有不知道的。几年下来,大姨父就练出一身过硬的本领,成了锔锅锔缸的硬手。 我姥爷家当时在青冈北,靠明水县界的一个小屯住。姥爷是个老中医,医道高。那时,乡村缺医少药,看病难。姥爷经常赶着毛驴车,在外边看病。有一天,来到大姨父住的屯子,给大姨父的老母亲看病,晚上,就住在了陈家。姥爷见这家只有母子俩,儿子二十了还没订婚,小伙子会锔锅锔缸手艺,在那时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家中又无三股五份。因此,打心眼儿里相中了这个人家。 姥爷和陈家老太太唠起了家常。姥爷说,自己的大女儿今年十八岁了,心灵手巧,又会做针线活儿,只因没有相当的,还没找婆家。我看咱两家的孩子挺相当的……陈家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 那时,农村早已实行新婚姻法,男女的婚事,都由双方自己作主,谁也包办不了,陈家老太太是个爽快人:请个媒人,马上操办,只要两个年轻人同意,就算妥! 几天后,陈家母子和媒人,三人坐着马车,去姥爷家提亲。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经媒人牵线儿,小伙子和姑娘一见钟情!当场,就将婚事定了下来。就在1954年农历五月的一天,大姨父将大姨娶进门儿,风风光光地举行了婚礼。 婚后,小两口就像一对比翼双飞的俊鸟,相亲相爱,夫唱妇随。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有了美好的希望,大姨父干得更来劲了;每天挑着工具担子,常常是迎着朝阳出屯,披一身晚霞归来。挣的钱,全交到大姨手中。平淡的生活,充满了无限乐趣儿,小小的泥屋中,飞出的是欢声笑语! 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大姨父有时一走几个月不回家,栉风沐雨,餐风饮露,走到哪,就吃住在哪,辛苦和劳累就不用提了。明水、青冈一带,都知道陈“锔漏锅子”手艺好,干活实在。每到一个屯子,听到“锔锅——锔缸——啊”那洪亮的吆喝声,屯邻们总要跑出屋搭话:“陈师傅,快到屋里歇会儿!”于是,纷纷将他围住,有的要锔锅,有的要锔缸,有的要焊洋铁盆,还有的要给锅堵漏儿…… 这时,大姨父便笑着说:“你们的活儿我全包下了,可是,总得一份一份地干啊!”说罢,便挑起担子,走进一户人家。“堵漏儿”是锔锅中难度最大的活儿。有时,一口锅竟有几处“砂眼”,虽然只有高粱粒大小,也必须“走铜”,因此,锔锅的宁愿铆十个锔子,也不堵一个漏儿。风箱声“呼——哒——呼——哒”有节奏地响起来了。大姨父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全神贯住地盯着小火炉。很快,小火炉烧红了。过了一会儿,在硼砂的作用下,铜开始熔化了。大姨父的脸,都被映红了,好像抹上了一层金子!那一刻太壮观了:大姨父成竹在胸,只见他动作敏捷,眯着双眼,“倏——”地将化好的铜液,细心地浇入一个个锅漏儿。 大姨父表情充满了自豪,指着补好的锅,慢条斯理地说:“放心使去吧,保你永远不漏!”见此,女人仍不放心。拿起锅,这瞧瞧,那看看,虽然找不出一点毛病,还是少不了讨价还价。大姨父便笑呵呵地说:“大妹子,钱不凑手,不收了,拿去使吧!”女人的脸红了:“那可不行,你也不容易啊!”这时,大姨父总是抹零去梢儿,把便宜让给用户。 堵完了锅漏儿,又到另一家锔锅,只忙得大姨父满头汗水。“刺啦刺啦”,挥动钻弓子的钻眼儿声,“叮当叮当”,锤子起落的铆锔子声,犹如一曲优美的交响乐,不绝于耳,传出老远。那时,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来了锔锅锔缸的也是热闹,小屯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连住娘家的闺女,也抱着小娃娃,来到现场凑热闹。 若是赶上活儿多,累得浑身疲惫也干不完,就得找方便人家往下,大姨父有人缘,用户都主动让他到家里吃住,还特意给手艺人炒盘菜,喝上两盅小酒呢! 大姨父在外耍手艺,挣的都是辛苦钱,不容易。可他却怀着一颗善良的心,有钱没钱,都照样锔锅锔缸。 一次,大姨父给一家锔锅。主人是个跛脚中年人,穿得很褴褛,两间破旧的土房,一边的山墙用木头顶着,媳妇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家境十分贫寒! 大姨父费了老大的劲,才将那口锅锔好,可主人却急得团团转,拿不出一分钱。“破房子漏锅,炕上躺着个病老婆”。见此,大姨父真诚地说:“这位大哥,不收钱了,拿去使吧,总得吃饭啊!” 主人感动得眼窝湿润了,一跛一跛地来到外面的鸡窝前,掏了半天,摸出两个鸡蛋,塞进大姨父的口袋里:“实在对不住,拿去补补身子吧!”大姨父说:“我怎能拿这两个鸡蛋?留你们到供销社换火柴吧!” 大姨父走时,主人一跛一跛地将他送到村头,握住大姨父的手,两眼闪动着泪花…… 大姨父靠这赖以生存的锔锅锔缸营生,一干就是几十年。他虽然不富裕,也没攒下钱,可他却生活得挺幸福,总是乐呵的,时不时,还放开嗓子唱上几句小调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