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挂钟。
□金恒宝 “当、当、当……”。一晃好几十年,再也没有听见五叔家那老式挂钟发出的亲切悦耳,余音绕梁的声音。那次闲来无事,逛旧物市场。无意间,看到一处地摊上,摆放许多挂钟、座钟、怀表……其中有个挂钟还可以使用,钟摆来回晃动,嗒、嗒、嗒……有人相中了,业主一边呱啦呱啦介绍,一边打开钟门,短针指向“三”,他将长针向上扒拉一丁点儿,正指向“十二”,那钟不慌不忙“当当当”响了三下,还真是久违的老钟声呢。短暂的讨价还价,买者满意,卖者得意,你好我好,买卖成交。此情此景,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挺长一段时间,我时常怀念五叔家的挂钟。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家正红旗五屯居住六七百户,有钟表的没几家,谁家若有块马蹄表便觉新鲜。五叔家是让人羡慕的,因为他家的挂钟很体面。我家和五叔家住东西院,天天和五叔家的孩子铁蛋在一块堆玩耍。有时玩上瘾了不爱回家,吃在五叔家,住在五叔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铁蛋在被窝里,随着钟摆的节奏,数着一、二、三……也不知数到多少,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太阳升的老高,我俩听到挂钟整点的打响,谁也不许看几点,只能猜当当声响几下,挂钟是裁判,谁猜错了,就得当马让骑一会儿。有的大人和五叔五婶唠嗑,指着我说:“这孩子赶上你家的儿子了。”五叔说是干儿子,五婶抿嘴笑了。五叔家最吸引我的物件,就是他家的老挂钟。我在他家住,最爱听挂钟的“嗒嗒”声和打点时的“当当”声,这两种声音对我来说是童年的最好听的音乐。五叔家的挂钟是深紫色,框架是红铜的,最上端铸着一匹奔腾的骏马,与钟的后背连成一体。这个钟古色古香,端庄威严,质地和样式高贵,谁看谁景仰。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若出门办事或上学考试,就匆匆忙忙跑到五叔家看时间。 有的老头老太太看不懂钟点,望着挂钟骂这个败家玩意一看花花搭搭的,看不出个数,整的脑瓜仁子生疼;骂这个败家玩意哩啦嘡啷响个没完,太忙叨人。有的社员大清早扛锄头去铲地,从五叔家大门前路过,一看屋里有人,就用手指,点点另一只手腕,意思是问几点了。五叔或五婶伸出四个或五个手指,算是回答了,农民大都忽略零碎时间,差一不二知道整点就行了。那个时代有部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电影里有个钟表店,那是抵抗组织的秘密接头点,钟表店的店主在危机时刻,为了救瓦尔特挺身而出,他平时把手枪就藏在一个挂钟里。他打开钟门,从里面取出手枪,还顺便给钟拨拨指针,校对时间。 看完电影不两天,四贵来五叔家串门,他进屋一看,好几个人正在唠嗑,他把福臣推到一边:“给我板凳使使。”这一举动给大家伙整懵了,他跐着板凳,伸脖子翘脚往挂钟里望,有人问:“你抻个鳖脖子瞅啥呢?”四贵从凳子上往下一跳,嬉皮笑脸说:“你们不是脚跟脚看完电影‘大耳朵爱睡热被窝’吗?我看老五家挂钟里藏没藏枪。”大家伙返过了神,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说他没正型…… 原先,五叔和五婶在正红头屯住,他们恋爱时算卦先生说我们村子风水好,往后保准生个大胖小子,一代比一代强。五叔的父亲说头拱地也得在五屯盖两间房,这个愿望很快实现了。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老爷子口挪肚攒几十年的钱全花在房子上了,五婶的娘家给置办了锅碗瓢盆。老爷子说:“你们这两个孩子一辈子成一回家,一点东西不填补,我的老脸挂不住啊!家里的大件就是这个老挂钟,是我爹传给我的,祖祖辈辈往下传吧!”五婶说:“爹,成家有新屋住就中了,挂钟留着解个闷吧。”老爷子有了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准儿媳妇,一激动说走了嘴:“我马上就给钟送过去!”趁老爷子要搬钟的当儿,五婶对着五叔的耳朵小声嘀咕几句,五叔说:“爹,不是有说道吗?钟没有送的,谁‘送终’呀?过一会儿我俩把钟捣腾过去。”这话把老爷子逗乐了:“我真是老二糊(糊涂)啦!”五叔和五婶将挂钟挂在了新房最显眼的地方,小两口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婚后一年多,铁蛋出生了。又凑巧,挂钟响了十一下,正好生铁蛋,接生婆说这孩子属马,有福。冬月里,半夜的马正吃夜草呢,该着这孩子一辈子不缺吃的,挂钟又叮叮当当打响,吉利啊!后来,五婶和妇女们唠嗑唠起挂钟。 她说:“刚和五叔结婚的时候,白天没理会儿,晚上睡觉挂钟不失闲地‘嘎达’,撒泡尿的功夫又‘当当’上了,给心里头整的闹嚷嚷的。我让铁蛋他爸想个招,别让那个闹夜的玩意闹人了,他说挂钟走字家就走运,停了往后的日子能过起来吗?不管他说的在不在理,我心里头也扭不过劲儿。五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都结婚四五年了,对那钟响刚顺过架儿来。别提啦,铁蛋他爸才能发洋贱呢,隔长不短,老是想着给钟上弦,记的牢牢棒棒,不带忘的。三天两头,就站凳子上擦钟,说落灰时间长了,细面灰就该往钟里钻了,亏待挂钟就是亏待祖宗,不能马马虎虎的。有回他擦钟,不错眼珠地瞅,招呼我看,说钟坠儿(钟摆)晃荡一下,大针就朝前动弹一小点,不细瞅是瞅不见的。我说,挺大个老爷们怎恁贱,钟就是不会生孩子,钟要是能生孩子,都得把我甩了,急眼了我领孩子夹包回娘家,让你下晚黑搂着钟睡……” 五叔说他一辈子就是稀罕钟,离不开钟,打小就是听钟响长大的,不听钟响吃饭不香,睡觉不安生。有人和五叔闹着玩说:“老五,赶明个你别姓田了,改姓钟吧,我看你拿钟比拿爹亲。”五叔说:“我拿钟亲就是孝顺爹。”五叔家的挂钟,这些年来也挂在了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