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娟 1978年北方的农村还为吃饱饭发愁的年月里,我的父母亲变卖了传家的镯子,用全家十几口人省吃俭用积攒的贵重聘礼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我的哥哥迎娶到了百里挑一的媳妇,我的嫂子。聘礼中有一台上海产的飞人牌缝纫机,多年后我用了各种换算方式,计算出来的结果就是,这台缝纫机当时的影响力相当于如今城市工薪家庭拥有一台进口原装的宝马740汽车。当年的嫂子年方二十,在老家方圆百里的地方,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是老人孩子都喜欢的美女,擅长刺绣,裁缝,精通厨艺,家教严格,品貌俱佳,据说当年说媒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最后哥哥能够卖油郎独占花魁也是当地多年传颂的佳话。后来父亲无数次带着我读《朱子家训》,那句“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我一直不懂,待我历经身边众多亲朋好友的嫁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后,我的心里想到的就是我的嫂子。 这样女神一样的嫂子果然不负众望成为了这个家庭的担当。嫂子用一把剪刀一台缝纫机在1978年的东北小山村里,裁剪出来了各式各样漂亮时尚的服装,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女孩子大棉袄的外面开始罩着一件裁剪得体的花布衫,男孩子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裤子上开始出现缝纫机砸出来的平整的补丁。嫂子曾经在春节前的一个晚上就着一盏煤油灯裁剪缝制出来五条裤子,用她的勤劳灵巧的双手打扮出这个小山村里最美的春节。嫂子这个设在家里的裁缝铺应该是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来的北方农村最早的个体经济,而在那个时候,乡邻们的加工费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几个鸭蛋,有时也就是几句感谢的话语。1979年的春节,9岁的我和6岁的妹妹,平生第一次穿上了新做的不是用姐姐们旧衣服改制的裤子,那块黑底绿花的纯棉布料是嫂子当年的彩礼,时至今日,那条好看的裤子还会出现在我的眼前,直到泪眼模糊。1991年大学毕业时,很多同学的影集里都保存着我的一张在内蒙古大草原上穿着格子背带裤坐在一头奶牛旁边青春洋溢的照片,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我的同学们,那条格子背带裤就是我的嫂子亲手裁剪缝制,多年后,当我站在那些世界顶级品牌的柜台前,内心笃定而又充实,对于我来说我曾经拥有过并且珍爱着这个世界最好的东西。 嫂子养育了三个女孩,加上我和姐妹们,这个家里共有两代10个女孩,这样男丁单薄的家庭在北方农村是该遭遇嘲笑和轻慢的,而我的家庭因为父兄德行深厚,因为母亲和嫂子慈爱善良在这个大山里的小山村得到了村邻无尽的关爱,在需要伐木砍柴赶牛犁地的季节,我们家的院子里经常会站着一群赶来帮忙的壮年劳力。在20世纪80年代荒芜贫瘠的北方农村漫长的没有一点绿色的春播季节,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都在猫冬的北方的冬天,我们家里的饭桌上永远都会有刀工精细的土豆,半块豆腐做成的热汤,甚至和别人家一样的玉米面窝窝头也会长得格外的标致。几乎全村人都会评论我家淹得干净透明的酸菜,味道泛甜小巧精致的粘豆包,甚至是满满一缸的大酱也是村里人争相品尝的佳酿。 我的三个小侄女从月子里的肚兜到上大学时的枕套,都是嫂子精致的手工刺绣,五颜六色绽放的花朵,五彩斑斓飞舞的蝴蝶,都是嫂子在煤油灯下一笔一画描出的图一丝一缕走过的线。过生日的鸡蛋,过年的新衣服花头绳,甚至是和别人家男孩一样的冰爬犁和鞭炮,养在笼子里的山雀,这些都是小侄女和我们姐妹在这个家里必不可少的礼遇。风雨无阻地上学,每天必须完成的作业,对老人的恭敬,来客人时的礼貌,甚至是做错事时的一顿笤扫疙瘩的痛打,都是孩子们在这个家里不能懈怠的功课。我们不是这世间骄傲的公主,我们就是这个家里最受关爱的那个女孩。1987年18岁的我离家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嫂子三十岁,她从一个女神一样的村花成为这个村里受人尊重的村妇,她是三个女孩的妈妈,是五个小姑子的嫂子,她能做出最好看的衣服能做出最好吃的饭菜,她是我在塞外边城想念的家。 嫂子最美好的岁月,是这个北方农村家庭和这个国家共同经历沧海桑田变迁的岁月,是这个家庭和这座山乡共同经历煤油灯泥土路土坯房到电灯手机高速公路的岁月,也是这个家庭从一座房子两间屋子三铺火炕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到只有母亲和兄嫂三人的岁月,更是农耕家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子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走到书香世界的岁月。嫂子为五个陆续出嫁的小姑子亲手准备过酒席和嫁妆,为远行求学的女儿亲手准备钱和行李,为终老的父亲烧香磕头。然而也就是在这样巨大的生活冲击和忙碌中,我们似乎也忘记了停下脚步去拉一拉嫂子的手,哥哥在忙着赚更多的钱,我和孩子们都忙着奔向更远的远方。我们知道过节了,家里一定在等着我们回家,饭菜一定做好了,火炕一定烧热了,我们知道小侄女们在乡里乡亲眼里闪闪发亮,读书读到了硕士,工作走到了国外,生意做成了老板。嫂子不知道小侄女读书的那个大西南城市在哪里,会在人们说起来那里有多热有多远的时候抬起头有点迷茫地看着对方,似乎想问什么问题终究还是不会问就又沉默了,嫂子不明白在国外工作的大女儿休假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口土豆都不肯吃,其实是因为她在工作的那个地方唯一的蔬菜就是土豆,吃到呕吐。似乎没有人知道嫂子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她的面部表情经常会因为无法述说的担忧和牵挂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她不知道孩子们的远方有多远,那根风筝线似乎一直在手里攥着,就是拽不回来飘到云里的风筝了。我们开始吃到她偶尔会咸偶尔会淡的饭菜,甚至会在她的一句冷言冷语中一路泪流满面地想念从前的那个嫂子。没有人知道一个靠天吃饭靠地生钱的女主人为什么在三个孩子同时上学的阶段变得贪吝小气没有爱心,没有人理解一个没有读过书看到过世界的中年母亲来自未知的焦虑,没有人关心一个农村女人在孩子们长大离家后奔涌而来的更年期,在我走到嫂子的那个年纪,我开始和朋友们喝着咖啡聊着诗和远方,而在嫂子的中年,我们从来都没有和嫂子分担她的焦虑无助从来都不知道在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压力中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世界该有多么荒芜和不堪。 走过奔波忙碌忧愁焦虑的中年,我们都体会到了社会经济快速巨变的发展带给社会、山乡和百姓的福祉,孩子们不可思议的没有按照既定轨道的成长给这个家庭给嫂子带来了承受和忍耐后的巨大幸福,没有什么比一个安闲富足的晚年更让人直接是感受到温暖。村子里的公路畅通无阻,高速铁路从这座偏远的小县城穿行而过,母亲开始领取养老金,全家都有了农村合作医疗,能干的哥哥作为村里的队长,每天忙着在大喇叭里召集开会,和一群老兄弟骑着摩托车去田里插秧,准时准点地去村头的水井查看村里的自来水供应。小小的村落里甚至出现了广场舞。红袄绿裤的嫂子轻摇慢摆嘴角上扬,那些往昔一路翻山越岭的辛劳和沧桑一点点弥漫销蚀在白发间皱纹里,带给了嫂子更加不一样的韵味。我家院子门口成为了广场舞的场地,小小的安静的家从此成了村子里一个人来人往的重要的活动中心。 2017年嫂子60岁了,小侄女们第一次带着哥哥和嫂子去了北京,去了成都,他们一路下了汽车坐火车,下了火车坐飞机,我那旧时光里的村花嫂子走在美女如云的成都街头尽管茫然无措,看起来依然干净利落款款大方,有心的小侄女特意带着她去看了蜀锦,给她讲蜀锦的工艺,讲那些关于蜀锦的美好故事。嫂子抚摸着那柔软的缎面那精细的绣工坐在那里许久都不离开,最后为家里所有的女人每人都选了一条丝巾,其中有一条最艳丽的花色送给了我们的母亲。 花团锦簇中,从遥远的1978年走来的我的嫂子。一个心灵手巧的精致女人,一个朴实勤劳的端庄女人,为这个家庭为这个村落为那些辛辛苦苦走过的岁月带来力量和希望的女人,她配得上今天2018年的幸福时光里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