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宝 《西游记》记载:唐僧离开大唐西去取经时,皇帝在离别酒中捏一把故土,意在别忘故土,故乡永相随。梁启超说:“夫国家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万物土中生。孟子也说:“舜发于畎亩之中。”对于老一代胼手胝足的农民来说,对土地的重要性虽然上升不到理论高度,但对土地热恋的情感,是真诚质朴的。 在我老家正黄旗四屯有个邻居,人都叫他老王头,土里生土里长,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他从年轻到年老,嘴里总不离这句口头禅:“随便糟践土地的人,要遭报应啊!”几十年来,他一直爱土如命,他说庄稼人不好好侍弄地,净想外快就不是正经人。人活着谁能不吃饭?要吃饭就得种地。 生产队成立那会儿,老王头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打头的。在地里干活,他样样精通:扶犁、点种、铲蹚……秋收时割谷子,老王头把镰刀磨得飞快,只要一哈腰,刷刷刷一气就割出一里多地,慢天四稳的人在后边走都跟不上他。 时光一年年过去,老王头渐渐衰老。生产队长想给老王头安排轻快活,让他当保管员。他反驳道:“我的身板硬朗着呢,地里的活不管干啥,两个年轻人绑在一块堆也抵不上我。搁土里干活一抻巴,是毛病不犯。”大家伙在背后律律(议论)老王头:“这个老贱种,天生干活的命,要是一闲下来不干活,就该这疼那痒不得劲了,一干活啥事没有。” 老王头一唠嗑,就重复说:“我打小一懂事,娘说我是从土里挖出来的,算卦的郑二先生说我是土命人,和土有缘。这些话不假,娘死了我就把土当娘了,土命人吗,这辈子和土最近便。” 那一年夏天我回老家,中午的太阳很毒,晒得庄稼打蔫了,人也无精打采。我无心赏景,耷拉着脑袋往前走,走到一个叫南大营的地方,耳边隐约传来吆牛的“吁吁”声,低沉缓慢,好像人和牛在对话。我抬头一看,老牛拉着传统的木犁,牛身上横横竖竖拴着疙瘩绳。老人稀罕老牛,舍不得给老牛一鞭子;老牛也通人性似的和老人友好,默默出力。 老王头戴一顶旧草帽,光着膀子光着脚,裤腿卷在膝盖上边,犁过的土地油黑闪光,他汗流满面,后背给太阳晒暴了皮,却不知不觉。老王头时而“吁吁”,时而“吁—吁—吁”有节奏地吆牛,传播出的只有疼爱,没有责备。老人、老牛、土地协调一致,看着眼前这幅大朴不雕的自然画面,我心潮翻滚。 老王头没有发现我,我更不忍心打扰他。我捧起一捧新翻起的冒着地气的泥土,使劲闻了闻,一股清新的泥土芳香沁人心脾,亲切、激动、陶醉,这一刻,我融进了泥土。我木木站在地头凝视老王头背影,回忆起了关于老王头的一些往事。这个时候,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儿时的伙伴老六,他在老榆树下歇息抽烟,旁边有一台安装铧犁的小四轮,原来老六也在翻地。我上前拽过他脖子上搭的一条用水浸过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老六掏出一支“凤舞”牌烟卷儿递给了我,又将火柴朝我一扔,我已戒烟好几年了,这回又捡起来了,我吸了一口,还挺香。老六发觉我魂不守舍,忙对我说:“老王头这个倔老头子没法整,老是闷哧闷哧在地里干活,恁老大岁数了不着消停。他们老两口那点地,我用小四轮撒泡尿的功夫就蹚完了,他死活不用,说小四轮星星人(闹得慌),还给地轧的梆梆硬。” 老王头唯一的儿子在城里工作,一年前儿子连哄带劝,老王头去城里住了不到一周,说住楼房接不到地气,浑身骨头节疼,再住十天半拉月的老命非搭进去不可。上个礼拜儿子开车来接爹娘,说二老年岁大了,别侍弄地了,进城享点清福。老王头死活不去,硬是给儿子骂走了。他说土命人离开土地就像瓜离开秧一样,活着就要和土打连连。 在土地里干活的确挺累,老王头时不常喝点酒,解解乏,睡个好觉。他一边喝酒一边和老伴唠嗑:“城里那鬼地方一去就够,在屋里呆着太憋屈,上上下下都住人,搁半空吊吊着不好受啊!看电视呼啦呼啦乱闪一套,晃的脑瓜子直迷糊。街上又闹闹吵吵的,跟乱马营一样。和城里人唠嗑也唠不到一块堆,那些人假假咕咕的,太能装大瓣蒜,一看招人硌硬。” “别看我老胳膊老腿的,搁地里头一干活,一点不碍事,土养人啊!”老王头说,他拼老命也要给地侍弄好,死那天对得起老祖宗。如今,老王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了,他恋了一辈子土地,担心下辈子没有继承人了。